“我从未当你是下人。”
商珞抬起眼,可遗憾的是,她并未从陆棠舟的眼中瞧见分毫做伪的痕迹。
她擅长与虚伪过招,对于真诚却是束手无策,只好依言坐下。
大抵意识到迂回之术行不通,陆棠舟开门见山:“霜叶,你大概不知,陈先生眼光一向甚高,从前在太学任教时,无数学子想拜在他门下,却都被他一一回绝,如今却主动收你为徒,此等机遇,可谓千载难逢。”
商珞轻微颔首,似乎在很认真地聆听。实则对于不想听的话,她一贯左耳进右耳出。
“你钟情数术,于此一道亦有天赋,不跟着陈先生修习,着实可惜。”
陆棠舟见过商珞轻轻巧巧解开悬而未决大半夜的灯谜,也见过商珞在陈文选这样的数学大家跟前毫不怯场地口若悬河。那时她眸中的光芒璀璨夺目,是他少见的鲜活模样。
这也是为什么陆棠舟明知商珞性情执拗,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却仍然来试的原因。
商珞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出现短暂空白的脑海旋即叫铺天盖地的羞耻感淹没——她自认在陆棠舟面前将自己的好恶隐藏得十分到位,可此刻陆棠舟竟然以一种近乎笃定的口吻,道出这个她精心掩藏的,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商珞心口泛起隐隐的疼,她觉得自己像被陆棠舟扒*光了衣服。
“郎君怕是误会了,”商珞垂下眼,“小人连数术书都没摸过几本,哪里谈得上钟情。”
陆棠舟并不为所动,显然她这样的辩解太过苍白无力。
商珞深吸一口气,决定反守为攻:“您方才也说,陈文选此人眼界甚高,太学这等天下才子汇聚之地,竟无一人能入他眼,如今却肯纡尊降贵,收小人一介白丁为徒,岂非怪哉?”
少女黑得发亮的眼眸轮过一缕锐利的光,直视着陆棠舟:“郎君您叶落知秋,应当不会瞧不出,陈文选一开始的目标,便是小人吧。”
或许是这视线太过迫人,又或许是心虚,陆棠舟竟下意识想要回避。
其实一开始他也想不通,陈文选向不擅数术的他提出那样匪夷所思的要求,分明是想叫他知难而退,可陈文选若当真不想给他《鱼鳞图册》,大可一口回绝,实在不必多此一举。
直到商珞前来给他暗示,再联系鬼市赌坊发生的种种,陆棠舟方了悟,陈文选此举实则意在试探商珞在数术上的造诣,这也是后来,他直接将那道难题抛给商珞的原因。
“郎君,就当是小人求你。”
商珞咬着唇,像是下定极大决心似的,扑通一声跪下来。
她这双膝盖跪过不少人,可没有一次像这回跪在陆棠舟面前令她难堪。
身为武器,她不应该用有自己的感情,可她到底生了血肉,也做不到割离这段如跗骨之蛆的阴影。
对于独孤晋,她尚能搬出裴时煦那尊大佛,可陈文选区区一个瞎子,竟然能在鬼市这种地方待十年而安然无恙,他背后的大佛,只怕连裴时煦也束手无策。
陆棠舟知道,商珞说话喜欢半真半假的说,所以许多时候,他无从分辨,她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不过这回,陆棠舟却可以肯定,商珞说的是实话。
如果是做戏,此刻她必定泪如雨下,双眼通红,像只楚楚可怜的小白兔。
而现在,眼泪只是在她眼眶打转,始终不曾落下,一如她无论如何也不肯低垂的头颅。
可相比柔弱,她的倔强更加令人动容。而这一点,似乎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你先起来。”
商珞充耳未闻,一动也不动。
陆棠舟无奈,只得亲自将商珞扶起。
商珞起先挣扎了两下,又怕这么下去会叫陆棠舟瞧出来她会武功,只好任由陆棠舟拉起身。
“听你这么一说,此事的确有些蹊跷。”
陆棠舟沉吟片刻,还是道:“陈先生或许另有打算罢,不过陈先生性情虽古怪了些,人品却是一向端正,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商珞不语,心底却出现一道名为动容的裂缝,能得到陆棠舟这样心防高筑之人的敬重甚至是信赖,陈文选或许……不是她想的那种人呢?
可她决定的事,任何人也别想改变:“郎君,知人知面不知心,况且你与他已数年未见。”
“你若实在担心,往后面见陈先生时,我亲自陪你。”
“郎君,我……”
商珞动了动唇,却终究没再开口。
因为就在方才,她意识到一个事实。
陆棠舟要达成他的目的非她不可,而她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却不是非陆棠舟不可。
所以,她没有向陆棠舟再去解释或者争辩什么的必要。更何况独孤晋的事,本身也很难启齿。
“既是难言之隐,不想说便不必说了。”
陆棠舟道:“我相信你,不论做什么事,都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少年嗓音清越如玉,却仿佛一枚巨石,叫商珞好不容易重归平静的脑海又是一阵激荡。
间客生存的根基是出卖和背叛,信任,对于这一行而言,是极其荒谬的笑话。
商珞恍惚着抬起头,陆棠舟一双桃花眼依旧不带任何温度,却有着她最不愿见到的诚挚。
商珞彻底地败下阵来,两竖温热不可遏止自震颤着不可置信的双目滑落,记忆中这似乎是第一个对她说出这样弥足珍贵的两个字的人。可偏偏她是他最不该相信的人。
烛火荧荧,镀亮少女盈满泪光的眼眸,眼眸之上纤长的睫轻颤,滚落两滴晶莹,在昏黄光亮的晕染下,恰似星子坠落。
“啪”地一声极细微地声响,泪珠砸落在地。
陆棠舟耳尖下意识微动,仿佛那眼泪砸向的并不是地面,而是他的心湖,涟漪圈圈层层地扩散,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漫上心头。
当初仅仅是为了接近他这么一号不受待见的边缘人物,她便不惜把自己弄得奄奄一息,可见心性狠绝非比寻常。
可这样一个狠起来连自己也不放过的人,一个无时不刻恨不得将自己全副武装的人,此刻却在他面前流泪。
唇齿逸出一声叹息,陆棠舟妥协似地说道:“罢了,这《鱼鳞图册》也不是非要不可,总归还有其他法子。”尽管他也觉得荒谬,自己竟然会同情一个细作。
大抵是因为,他见不得女人哭罢。
陆棠舟有些心烦意乱地如是替自己开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