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鬼市回来后,商珞便向陆棠舟告假歇息。
假由是通宵劳累过甚,精神不济,恐奉主不周。
纵知商珞有心回避,可眼见少女眼底两片明晃晃的乌青,陆棠舟亦知这并非全然是托辞,况且他曾有言在先,若无要事必定准假。
厢房内水雾蒸腾,一双纤足踏入浴桶。
素白纱衣在水底飘摇,缓缓绽出一朵白莲,浴水浸透薄衫,勾勒出少女玲珑有致的起伏,云遮雾罩中若隐若现。
商珞双目微阖,倚靠浴桶。自打进了这平京城,她还未曾舒舒服服泡过一个热水澡。
暖波轻漾,热流涌动,逐渐催生倦意。
昏昏沉沉间,商珞忽觉一道目光自暗处投来,猥琐而又扭曲,像阴沟里的一双手,蠢蠢欲动着探上前,意欲将她仅剩的遮蔽尽数剥开。
商珞下意识护住胸脯,失声惊叫,旋即疯狂扑击水面。
一时间水花四溅,早已凉透的浴水拍打在满是惊恐芙蓉面上,猝然扑面的凉意激得商珞醒过神来。
眼见四下并无旁人,商珞长舒出一口气,全身气力仿佛一瞬之间被抽空,瘫软着靠回桶壁。
不堪回首的记忆死灰复燃,非她生性草木皆兵,而是有一段时日,她在沐浴之时,切切实实遭人窥伺。
起先她只当错觉,直到有一日,她在屏风后捡到一枚铜钱。
铜钱上沾的药油,是雍王府的府医专门为独孤晋配置的。
圆形方孔的通宝,像极了独孤晋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将她定格,她虽身有遮蔽,却似未着寸缕。
商珞浑身一软,跌瘫在地,双臂死死箍紧前胸,哪怕已将衣衫紧拢得严严实实,身子却仍止不住地发抖。
间客干的是刀尖舔血的营生,经年累月下来身上难免有些大大小小的伤病。独孤晋受商蕊嘱托,请大夫专门为她开了几服药用作药浴。
因浴后浑身筋络舒畅,虽有视物模糊、乏力困倦之感,商珞却也未疑有他。又如何想得到,这药包藏着同它颜色一般肮脏龌龊的心思。
眼泪不受控制如雨瓢泼下,商珞却只能紧捂住嘴,不叫自己呜咽出声。或许她该庆幸,这张脸令独孤晋终究存了几分顾忌,否则她不知会沦落到何等境地。
且不说她并无确切证据,即便她手握铁证,裴时煦也断不会为一个早已被厌弃的替身去削自己的左膀右臂,她与独孤晋又占着师徒名分,自古徒告师便如同子告父,有违伦常,世情不容;更何况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无论结果如何,她必将名节不保。
天不替她行道,她便替天行道。
商珞耗尽积蓄,从鬼市买来一条毒蛇。
那蛇比她胳膊还粗,极不安分地在她身上蠕动、盘旋、箍紧,似丝萝依恋乔木,却更似猎人锁定猎物。时不时吐得嘶嘶作响的毒信像挥舞的利刃,令商珞在回去的路上一度恍惚,那尖细的獠牙,是否会猝不及防嵌入她的肌肤。
恐惧如附骨之疽,商珞却不敢透过肢体显露半分,只因卖蛇之人告诫她,蛇生而有灵,一旦感知到主人的对它的畏惧,便再无可能听她驱使。
卖蛇之人还告诉她,此蛇虽奇毒难驯,嗅觉却是灵敏异常,行速如电,必能叫她得偿所愿。
她用那枚铜钱日夜驯化此蛇,终于在一次佯装沐浴之时,这蛇循着独孤晋身上的药油味一击而中,直扑他面门撕咬而去。
独孤晋恼羞成怒,一手捂着半边淌满黑血的脸,一手拔出软剑,直抵在她颈间。
商珞慢悠悠从浴桶起身,摊开手,一枚透雕双面龙凤佩躺在掌心:“师父定是听闻,王爷在徒儿及笄之时,赏赐了徒儿一块绝世好玉,这才迫不及待前来观赏,是罢?”
脖颈间寒意褪去,纵不情愿,独孤晋也不得不收手。他在裴时煦左右侍奉多年,当然不会不认得这枚先皇亲赐,永宁郡主求了数次裴时煦都未曾松口的玉佩。
裴时煦多年的不闻不问叫独孤晋差点忘记,归根结底商珞是宁落微的赝品,而但凡和宁落微沾上一点边的东西,在裴时煦心中都不可理喻地占据着不容忽视的分量,绝非他所能肖想染指,更遑论私下处置。
其实,连商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生辰几何,更不必说裴时煦。
不过宁落微的生辰裴时煦记得很清楚。每逢此日,他必喝得烂醉如泥。
她不过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这张脸,又恰到好处地抓住了那个时机。
独孤晋做贼心虚,纵然因耽误最佳治疗时辰导致大半边脸烂掉,从此只能以面具示于人前,也不得不主动将此事按下。
独孤晋不能明目张胆收拾她,暗地使些绊子却是绰绰有余。
譬如在每回考核之时,独独给她拔高难度,即便她蒙着眼使暗器依然百发百中,即便她绑着铅块与人比试未有败绩,亦只得丙等。
微雨阁的丙等杀手,只能吃有石子的糠咽菜,住漏雨的茅草屋。
不过很快,商珞便发现当丙等杀手的一个天大的好处,那便是不必送死。因为级别越低,相应分配到的任务越轻松。而恰好,她不愿为裴时煦卖命。
谁曾想反叫独孤晋抓住把柄,在裴时煦面前参了她一本。
裴时煦此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惯不容手底下人一丝一毫的不忠,得知后果真大发雷霆。所幸这张脸叫她暂时保住一命,尽管这命得靠着在陆棠舟身边提心吊胆来续。
商珞双手抱膝缩在床角,望着案上指甲盖大的跳晃的烛火出神,一个姿势维持了一个多时辰亦浑然未觉,直到敲门声响起。
“霜叶,是我。”
商珞思绪回笼,有些犹豫该不该装睡,可她心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日解决此事她也能早日安睡,便披上外套,迎陆棠舟进了门。
“我今日前来,是为送书。”
在商珞不解的目光中,陆棠舟徐徐自广袖中拿出一卷书册,内页纸张泛黄带班,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封皮却又是崭新的。
书卷缓缓展平,露出封皮上的书名。
《阳明算经》。
“来平京路上,我见你对此书手不释卷,又见此书书皮破损,便叫人重新做了书封。”
大抵是头一回做这种事,陆棠舟的一本正经多少显得有些生硬,却也足够引得商珞心中五味杂陈。
陆棠舟这步棋走得很高明。高明到即便心知他收买人心,心下仍不免触动。
哪怕别有目的,陆棠舟的这份珍而重之,至少是实实在在的,而这种被关注被重视的感觉,是她从小到大都不曾体会过的。
吃过太多苦的人,只需要一丁点甜,就足矣。
“小人谢过郎君。”
商珞郑重地向陆棠舟回了个礼,却并不接过。
陆棠舟品出商珞弦外之音,略显尴尬地将书置于茶桌,“你先坐下。”
“尊卑有别,小人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