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唇颤了颤,低低地喊了声:“师父……弟子……”
叶长溪终于勾到花迟的手,另一只手正欲抓住花迟的手臂,下一刻,金雾宛若利刃,毫不留情地向他勾住的那双指飞去。
“弟子……跟随师父多年,始终未得长进,愧对师父厚爱,还望师父……”
“忘了不肖弟子——”
手中的力气骤然轻了,只剩两节手指被他攥在手心。
花迟另一只手拽着师潮鸣跌落深渊,深不见底的黑水被雷声惊起,翻涌着吞没了花迟与师潮鸣,卷起千丈惊涛扑向裂缝,裂缝骤然收紧闭合,唯独溅了几滴沉渊之水扑在叶长溪脸上。
天壑——未见渊。
那是数千里之外的未见渊的水。
花迟落在阵法上的手沾着叶长溪与他自己的血,搅乱了移魂那一划,竟阴差阳错地布下了移行法阵。以他金丹境的修为,当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凭空劈开裂缝,连同两处。本该失败的阵法,偏又是以叶长溪的血为引,画下最后一笔,加之体内源自魔物的灵力源源不断地供给法阵,即便招致劫雷无数,仍是劈开了镜山。
——哪怕只有刹那。
人间大兴土木,修真者退守山林,魔物封于北冥,而妖族与人界划未见渊为线,于未见渊下再造妖域,彼此各不相犯。未见渊常又被称作“天壑”,渊中含瘴,剧毒无比。
雷声静了,密云渐渐散去。天光终于破云,晖光洒满镜山。山火将熄,枯枝焚烧殆尽,野草化作荒野,土壤寸寸龟裂。
裂缝闭合,法阵黯淡,血气消融,再瞧不出此前此处劈开怎样一道惊天裂缝。
叶长溪收紧了手,许久过后,再摊开掌心,掌中满是鲜血,静静躺着双指,断口处可见森森白骨。
灵砂眸中含泪,跌坐在法阵前。
云皎眉头紧锁,回身似和众多弟子交代着什么。几名弟子押着方耀跟在她身旁。
叶长溪再顾不上其他人,亦顾不上自己,脑海中唯余两个字——魂灯。
他得回去看眼魂灯。
清崖真人罕见地失了态,跌跌撞撞招来天衍剑,御剑直向北冥而去。他带着满身干涸的血落在白鹿峰,踩过一寸寸似锦繁花,失魂落魄地回了溪兰居。
关系着花迟性命的魂灯仍在溪兰居中亮着淡淡的白光,无端生出几分温暖。白鹿剑静置在魂灯旁。
他被抽走的思绪才久违地、渐渐回了笼。
“吱吱——”
溪兰居不知何时闯入了只机关木鸟,似是仙市中售卖的那种传讯工具。仙盟中人更善用传讯符,这种木鸟飞得太慢,卖给凡人聊作解闷用尚可,仙盟弟子若是谁买来传讯,怕是要被人当做冤大头。
木鸟上附着白鹿剑的霜意,是以护山大阵并未阻拦。
叶长溪抽出了绑在机关木鸟上的信纸。
师父亲启,
见字如晤。
弟子闲来在仙市上发觉此物,此前从未见过,倒觉有趣,便买了几只聊作解闷。弟子今日与紫金宗唐问试剑,初见器宗弟子,未曾想竟有修士以镜作器,好生奇妙。幸得师父多年教诲,弟子侥幸胜过一筹。旁人多有夸赞“清崖真人收了个好徒弟”,弟子万分欣喜。惟愿弟子不愧对师父之名。
弟子花迟
接二连三的机关木鸟似开闸后泄洪的水,一个接一个衔着信闯入溪兰居。
师父亲启,
见字如晤。
弟子今日与昆仑宗许旻论剑,未料此人出招歹毒,弟子不慎受伤。好在季师兄在侧,弟子现已无恙,师父莫要担心。
弟子离开师父已有月余,甚是想念。不知师父在白鹿峰如何?
弟子花迟
大抵花迟写这些信时逐渐意识到,即便待他试剑大会结束、回到白鹿峰后,木鸟能不能到溪兰居仍未可知。笔下的话逐渐变得絮叨又不规矩,不似写给叶长溪,倒像是写来暂排苦思。
师父亲启,
见字如晤。
韩远师兄出言不逊,惹了昆仑宗一众弟子不悦,许旻更是口出狂言。未料昆仑掌门亲传弟子沈秋竟命许旻道歉,倒与弟子所想不同。沈秋天资出众,剑法卓然,弟子恐并非其对手。
今日鹧鸪峰弟子闹着去第一楼吃饭,弟子尝了下味道,觉得甚好,若得幸(一大滩墨迹涂抹)与师父一同前往,可为师父作推荐一二。
弟子花迟
彼时花迟想着,若这木鸟真翻山越岭到了白鹿峰,他便自行将木鸟藏起来。虽一时忍不住絮叨写了许多,总归不能真让师父瞧他这些流水账似的闲言碎语。
况且试剑都结束了,人也回到了白鹿峰,还看这些闲的无聊事作甚?
师父亲启,
见字如晤。
弟子今日与钟嫄论剑,险胜一招。钟嫄不似钟无殷,并未使用那麒麟秘血。弟子倒觉那麒麟秘血有些古怪,世上竟有此等试剑饮血之秘法,当真罕见。钟嫄似与子桐师兄为幼时好友,邀弟子前去麒麟山庄再行论剑。
原来剑也能交到好友!
弟子思来想去,仍觉拜入师父门下,实乃此生大幸焉。问师父(一大滩墨迹划掉)安好。
弟子花迟
墨迹划掉了许多内容,已看不清底下写了什么。大抵是花迟写完后嫌太过肉麻,自觉脸红。
师父亲启,
见字如晤。
弟子今日与朱雀山庄池见微论剑,池见微为人豪爽,邀弟子来日往朱雀山庄共饮,弟子犹记此前与子桐师兄、季师兄喝酒误事,再不敢了,师父放心。
下场抽签已出,是位散修,名叫方耀。
愿能不负师父之名,进入八强。
弟子花迟
叶长溪翻开下一只木鸟,其上字迹散乱,写得匆忙,显得心不在焉,亦绑得匆忙,只有两个字:
师父。
分明句句皆是欣喜之言,看来却如同泣血。
玄机木鸟的模样雕得并不好看,平日见惯了白鹤,这木鸟倒被衬得有些丑。尤是双眼刻得圆润,生出几分滑稽之感。
木鸟静静落在叶长溪掌心,信纸缱绻舔吻着他微凉的指腹,墨字一一跳跃眼前。
叶长溪恍然发觉,花迟的字竟与他的这般相像,如出一人。
案上放着那纸夹在启蒙道经中的画像,画中人眉目清冷,即便不笑,亦始终蕴着柔意。也许是落笔之人眼中,他向来如此。笔墨难绘情深,唯有一笔一画,落尽他眉目中所有温柔。
恍然间想起花迟少时夜里偷摸练剑,白日里讲经论道时犯瞌睡,他并未生气,还将肩臂借小徒弟枕靠。于是花迟便欢欢喜喜地靠在他怀中闭目歇息。小徒弟的欢喜总是来得很容易,尤其是面对他时,好似从未见过不开心的模样。
这么多人中,只有一个真傻子,为归雁山下数千人,为他这个不称职的师父,为养了他短短几年的北冥,连掏心掏肺都心甘情愿。
……真是痴人。
心口阵痛难忍,无数天雷劈落在身上的伤势未愈,他呕出一口血,衣袖挡在信纸前,唯恐弄脏了那一叠纸。
他抬头时,窗外天色正好,晴空万里无云,漫山遍野、星罗棋布的花灼灼盛放,烟红露绿,随风摇曳,遍地生香,竟迷了人眼。
此前囿于花迟昏迷,山间多雨,山花早谢了好几茬。花迟醒后不知何时又悄然种下许多,只为了一解他多日来紧锁的眉头。
他于三清殿上自请仙盟共审前,竟仍不忘种下白鹿峰漫山的花。
叶白薇总想教会小木头“喜欢”一事,王洵多是不赞成的。叶白薇希望他有情,王洵却希望他不懂情。白鹿剑主多困于情障,知其法门亦难解,穷其一生仍堪不破。那年王洵随叶白薇去后,他跟着裴照野去剑阁归还白鹿剑,曾隐约间听到剑灵叹惋:“唯情之一字,最是不可道啊……”
如见当年目有戚戚的王洵,斟酌着向他解释何为喜欢。先天道体,七情迟钝,难生六欲,那时叶长溪学不会,却照葫芦画瓢地懂了一个道理——
心生欢喜便是喜欢。
——“师父,您……您喜欢吗?”
木鸟圆润滑稽的眼睛被一滴泪润湿。
叶长溪无声地弯了下唇,看向那盏散着清幽白光的魂灯。
他欢喜极了。
思来应是喜欢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