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用的什么招式,是我北冥之事,与紫霄真人并无干系。”怀中人体温滚烫,竟有几分灼手,叶长溪不欲再与云皎过多纠缠。
云皎是灵修,主修火。太白宗上下唯她一手毕方讹火炼得出神入化。她抬手飞出几滴精血,血光映照之处,扑簌间燃起讹火,白色火光挡住叶长溪的去路:
“清崖真人即便没见过,也该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吧,”云皎眯了眯眼,“金瞳之祸。”
四字既出,不仅是灵砂,连云皎身后前来一并围剿师潮鸣与花迟的元婴弟子也霎时变了脸色。
金瞳之祸,指得便是北冥开山前魔物为祸世间,人间生灵涂炭时。凡人不知“善”,自诞生起,便只有“恶”。
金瞳与那金雾般的魔气,曾是世间所有人族的噩梦。
此前亲眼见到花迟用那金雾作剑,看清他若隐若现的金色双瞳,灵砂气急失了态,向师潮鸣逼问道:“你这疯子做了什么?!小池怎会和魔物扯上干系?”
师潮鸣只是笑。
有个紫金宗元婴弟子怯生生道:“是啊,清……清崖真、真人,我们都见到了那个金……金……”
昆仑宗的附和道:“金雾!刚才的金雾那么大!而且他的眼睛也——”
各宗弟子七嘴八舌起来,一时众口嚣嚣,愈演愈烈,人声鼎沸。
“不会真得是魔、魔物吧?”
“魔物不是都绝迹几千年了吗?”
“可你看他的眼睛和灵力!还有之前麒麟山庄那件事——”
“麒麟山庄那事,这样不就说得通了吗?”
“清崖真人给个说法吧!”
“是啊,真人,给我们个说法吧!”
花迟的手心太烫,又被叶长溪牢牢握住,久旱的旅人得遇甘霖,他竟贪恋那温凉如玉的体温,舍不得松开。他低头看着那只握着他的手,白皙、纤长、骨节分明,污泥与尘垢难染半分。
各大宗门弟子此起彼伏的话音一道道剜在花迟心上,他一时哑然,半句话也说不出。
叶长溪看着花迟煞白的脸色,指尖轻轻挠着他的手背。
再抬眼看向各宗门弟子时神色平静如常,冷淡道:“麒麟山庄一事皆为师潮鸣所控,我弟子为抓师潮鸣不惜以己作饵,只身涉险,现既已抓到人,我也该将弟子带回北冥宗养伤了。”
云皎道:“叶清崖,你徒弟身上——当真有伤吗?”
各宗弟子互相看了看——这花迟浑身血迹斑驳,方才还一直在挨雷劈,九死一生,如何瞧着也不似无恙,此番倒是不知云皎在胡言乱语什么了。
众人各自思索一番,一方觉得叶长溪说得有理,冤有头债有主,既是师潮鸣干的,那便该找师潮鸣。另一方又觉得云皎说的话不能不听,尚未进行仙盟共审,疑心花迟并不能从麒麟山庄一事中完全摘出,于是纷纷道:
“他手心方才不是全都是血吗?看一下就知道了。”
“应当是紫霄真人眼花了吧?那么多劫雷,他伤得那么重,瞧着都快死了,不然清崖真人怎么着急带回去疗伤呢……”
头顶雷云浩荡不见底,随时有可能再度劈下。
叶长溪按下眉间隐忍不耐,周身剑气若隐若现:“我该将弟子带回北冥养伤了。”
还有弟子不依不饶地追问:“真——”
那弟子才说出一个字,便有一道天衍剑意挟紫电、飞青霜,直直插在他足下半寸前,洞虚威压自剑意中爆发。他惊魂未定,浑身冒着冷汗,腿一颤跌坐在地。
“弟子伤重,不便多言。诸位若有疑虑,改日可上北冥宗。”
叮铃。
断手终于画完了法阵的最后一笔。
魂铃幽幽响起,掩在野火与雷声中,微弱得难以入耳。唯独花迟脸色变得惨白,神思愈演愈乱,沉在兰香中。再睁眼时,那双瞳已彻底变作了金色。
花迟浑身抖若筛糠,掌心抵靠在叶长溪腰腹间,仅存的神智令他拼了命地挣扎,想从贪恋的怀中逃出。
金雾在他掌心聚拢,又在无形间化作利刃。
直到温热的血扑了一手,溅了满脸,攥着他的力松了半分,他才得以挣脱。
花迟呆了片刻,看向空荡荡的掌心,没有剑,也没有金雾,唯有新肉上尚还温热的血,那点热意一丝丝散去。
他错愕地抬头,视线被赤红遮挡,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他揉着眼,想竭力看清眼前之景。
花迟无知无觉地舔了下唇,却尝到了一嘴腥气。
兰香不复。
他忽然嗅不到那令他心安的兰香了。鼻尖唯余血气,带着经年累月不散的噩梦席卷着,巨兽将他吞噬。
叶长溪连眉头也不曾皱过分毫,冲他摇摇头,意为“没事”。他想再拦住花迟,却被花迟错身躲开,叶长溪声音渐沉:“小迟,我没事,别想太多。不是想回白鹿峰吗?走吧,师父带你回家。”
清隽的面颊上尽是血污,花迟双睫微颤,一连退开数步,剧烈地喘着气。他不住地摇着头,向身后退着,脚下踩到那断手,滑倒在地,沾着叶长溪血迹的手撑在地上,无意间划乱了法阵,勾连变化了本属于移魂的最后一笔:“……不,不是的,我……”
“我……我不想……”
脚下阵法霎时发出滔天白光,花迟动了动唇,金瞳中涌出痛苦的神色,魂魄无声地嘶吼。
狂风萧萧平地大作,吹动三千青丝翻飞衣袖,血色剑纹流转。
云潮此起彼伏,骤然间电闪雷鸣,翻涌着狂雷直直劈下,竟是向灵砂呼啸而去!灵砂迫不得已松开掣制师潮鸣的手,抬手去挡那劫雷。
师潮鸣见状,翻身撤开数步,他一抬手,那断手便循着飞回他手中。师潮鸣面不改色地将断臂接在伤口上,浅淡的金雾一缕缕织在伤口上,皮肉衔着再生。
云皎面色微变。
一众弟子惊呆了眼,随后又骚乱着要前去抓住师潮鸣。劫雷却翻滚着一道道劈在师潮鸣身前,如隔天堑,令人望而生畏。
叶长溪上前,便听到花迟声嘶力竭道:“没有——”
那声音太过凄厉,霎时引得所有修士的目光越过翻涌雷光,看向那身形狼狈的少年,白衣负血,触目惊心。
“没有魔物,”雷声炸响,枯枝烧断,野火愈烈,字字句句被花迟斩钉截铁地清晰烙下,“是我练了歪门邪道——北冥弟子……花迟,心术不正,存有妄念,走火入魔,鬼迷心窍,累及无辜,屡次以下犯上,按北冥门规——”
“小迟!”
“当逐出师门,终身,不、入、归、雁、山——”
他话音落下的片刻,那阵法的巨光笼罩住花迟与师潮鸣。
先前喋喋不休地众多弟子此刻尽数屏息,随后爆发出更喧嚣的声音,如炸开了锅:
“他刚刚说——”
“他练了邪门歪道?”
“啧……果然是他与师潮鸣联手所为吧!”
“逐出师门?”
“等等、等等,你们看那儿!”
镜山以此法阵为界线,山体如被生生劈开般裂出千丈峭壁悬崖。横山做劈,竟是道虚空裂缝!
灵砂面露惊愕,慌乱间竟也顾不上师潮鸣,重明火直冲雷障炸去。
她失态喊道:“小池——!”
云皎将她种种异动收入眼中,抬手铸起护障挡在她与众多弟子身前,向身后告诫道:“劈山移行。小心,还不知那裂缝勾连什么,离远些!”
渺远而厚重的妖气自缝隙中渗出,遥遥间竟好似能听到淹没在雷声中的浪潮。云皎感知敏锐,她眉间轻蹙,疑声道:“……未见渊?”
雷声密集,一道接着一道的劫雷劈山般直向法阵中心的花迟袭来。那裂缝迅速扩张,直劈在花迟身下。
花迟瞪大了眼,眼见马上要跌入深渊,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右手紧紧抓住师潮鸣的衣袖。一时迸发出惊人的力气,金雾作缚,捆住了师潮鸣,拽着师潮鸣一同跌进裂缝。
师潮鸣一贯平静挂着假笑的脸上终于裂开了缝隙,他挣动着金雾,金雾与他身上的魔气交汇,反将他束缚得更紧。他厉声道:“花迟——你!”
有昆仑剑宗弟子发出一声惊呼:“天衍剑……!”
俄顷,无数道天衍剑气隐天蔽日,紫电环绕剑影,铺天盖地,以排山倒海之势反冲天际,扑向雷云而去!
叶长溪身无遮挡直穿雷障,他慌了神,匆忙扑向裂缝,终于堪堪够上花迟的衣袖。
雷光劈在他身上,他却始终未皱过眉,拉着花迟要带上来:“小迟!手给我……”
花迟双睫微颤,眼眶泛着红,不知不觉间滚落了一滴泪。
看着叶长溪身上愈演愈烈的劫雷,毫不留情地劈在金雾捅过的伤口上,道袍染血,剑纹也似血痕,红得刺目。
太疼了。
……叶长溪为什么不皱一下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