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索的,到底是叶白薇的命,还是叶长溪的命?
床榻上传来两声低咳,王洵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却听见到叶白薇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气若游丝道:“是小长溪来了吗?……阿洵,怎么不点灯啊,这般黑,我都看不清小长溪的脸了。”
王洵闻言,浑身顿时僵住,几度想要上前,却双手发抖。
叶长溪来到她身边,在她腰后垫着软枕,扶她慢慢坐起来靠着,应道:“娘。”
叶白薇顿了顿,似是在笑,只是已经听不太分明了:“原来是我已经看不见了……阿照也来了吗?”
怀松真人道:“师姐,我带长溪来看看你。”
叶白薇伸手摸着叶长溪道脸,自他的脸颊一一抚摸过,又落在了叶长溪的手上。她的双手冰凉,可握住叶长溪的手时仍是微微一颤,停顿许久,然后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她继而道:“你们父子俩也许久没叙旧了……我有几句话想、想单独嘱托阿照。”
王洵只怕自己再出声会让她听出哽咽之音,于是拉着叶长溪走出了屋,抬手在门上设下了禁制,确保自己不会再听到屋内的声音。
叶长溪看着王洵,王洵若有所感,将他抱在怀里。
只是颈侧一热,叶长溪忽然意识到,那是王洵的泪。
屋内,叶白薇道:“我想……大概就是这两日了。阿洵情障太深,若得以堪破,怕是你这北冥第一便要易主了……”
怀松真人应道:“阿洵自幼便是最有天赋的,我只是侥幸,若论及剑诀,我是远不如阿洵的。”
叶白薇道:“……我不强求他独活。”
裴照野一愣。
“若我去后,阿洵始终不得勘破,想随我走了,你也不必再劝他。”叶白薇灰败的眸子不见往日神采,却令他恍惚间看到昔日将整座山峰当作花圃,一种便是一峰,还将自己抓去做苦力的少女。白鹿峰山花开遍,烂漫间,他看到王洵那傻小子发呆地望着神采飞扬的少女。
从前王洵入剑阁,取白鹿剑而归。他还曾笑话王洵——据天衍剑主历来看,拿到白鹿剑的,往往多困囿于情障,一生难破。那时的王洵也极为困扰,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成了“情种”,他虽心思不在练剑上,但也不至于落在情上吧——
“只是苦了长溪这孩子……”叶白薇轻声道,“我现在才觉得,或许他天生七情迟钝,难生六欲,也是一桩幸事。往后,还要你多加照拂了……”
裴照野沉默许久后才应道:“定不负师姐所托。”
屋外,叶长溪感到无措,记忆中的父亲总在围着母亲转,他总是笑得极为温柔,从不曾见他落过泪。叶长溪迟疑片刻,摸出怀中的帕子,递给了王洵。
王洵没接那帕子,只是摇了摇头,指尖无声地拭去眼角的泪痕,他轻松道:“你娘又和裴照野说悄悄话,故意气我呢。”
“我跟你说啊,你别看裴照野现在这道貌岸然的样子,”王洵拉过叶长溪的手,忽然絮叨起来,“他小时候可不学无术得很,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被雷劈了,结果给劈成了个修炼奇才。你这些日子跟在他身边,可别学了他投机取巧。”
叶长溪道:“怀松真人待我很好,他门下两位弟子也待我很好。”
王洵闻言,顿时作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你才跟他几天,就为他说好话。”
“吱呀——”一声,先前设下禁制的门应声而开。
王洵意识到这是叶白薇交代完了,连忙带着叶长溪重新进屋。叶白薇气声道:“长溪,以后怀松真人便是你师父了。今
日仓促,便先在此拜过你师父吧,来日再将拜师礼补上。”
于是叶长溪转向裴照野,恭恭敬敬地三拜叩首,声音虽未脱稚气,却已能窥见日后沉稳:“弟子叶长溪,拜见师父。”
王洵见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攥住叶白薇道双手,竭力想将手上温度传给她几分。
叶白薇道:“阿洵……我想再看看……看看白鹿峰的花。”
裴照野心中无言叹息,扶叶长溪起身,他再一抬手时,手中漫过迷朦白雾,雾气淌过叶白薇与王洵的双眼,赠了一场幻境后,他牵着叶长溪离开了这里。
山间雨落,万籁此都寂。只是片刻过后,白鹿峰比比皆是的花尽数凋零谢去,如雨后残花,败落于一瞬。
被裴照野牵着站在论道台上的叶长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垂眸看向瞬息荒芜的白鹿峰,心尖迟钝地揪痛起来,他双唇微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许久后,叶长溪问了一个问题:“师父,爹和娘会不会后悔?”
饶是裴照野也没听懂他这不知所云的疑问:“后悔什么?”
“若是没有我,便不会引来九天劫雷,娘也不会旧疾复发。爹娘便不会这么快就要死别。”叶长溪道。
裴照野摇了摇头,不知是在说“不知道”还是“不后悔”。牵着叶长溪的那只手微微一紧,他只是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到底是谁骗他,说这孩子生来无情的?
只是白鹿峰从此再闻不到花香了。
一地雨痕,遍处生香。
纷扰的思绪戛然而止,旧事停在白鹿峰变作荒山的那一刻。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了。而得益于花迟,如今的白鹿峰,早已遍生锦绣。
直到归雁山脉数百群峰间缭绕起淡金色的光雾,这场绵延山间数日的雨才彻底停歇。光雾所过之处,如生霜露,又很快散去。
叶长溪曾见过这霜露。
在他年幼时,王洵的剑已经甚少出鞘了,天才剑修再分不出心力修习剑道。但白鹿仍有不得不出鞘时——在白鹿剑贯穿凶兽时,他仔细看过那柄剑留下的伤口,白霜自破痕处寸寸蔓延,血液尽封。王洵收剑时,剑刃干净剔透,不染纤尘,从中寻不到一滴血痕。
那是柄不饮血的剑。
而今,叶长溪再度看到了那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