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胡家如今都沦落到只能与低贱商人成婚了!”以及“还是个入赘的夫婿,胡家怕是穷得根本没有世家看上喽。”之类的刻薄言语,她就是能忍也不愿意听到。
士大夫与庶人本就阶级分明,身份卑微之人难道不应该安守本分,安于现状吗?
胡家就算是寒门贵族,也不至于与满身铜臭的商人结为姻亲。
但事已至此,胡家还指望林家的钱财救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胡照庭无奈地叹气,惹得裁云也在一旁唱衰。
无论如何,她只好轻声安慰自己:“只求那林家大郎不是纨绔骄纵之人。我把他娶了放在家里就是,至于日后怎的,找个由头将他休了就好。”
裁云暗暗称是,随即同胡照庭继续罗列聘礼名目,两人无心再去想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貌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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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月色下,林宅院里的翠竹在寒夜中微微晃动,檀香在香炉中燃烧,袅袅烟雾升起。
一盘棋局已接近尾声,黑子将白子团团围困,呈现出碾压之势。
“这么些天了,没半分长进,你自己看看这棋你下成什么东西了?”林载突然开口,手指叩了叩棋盘边缘。
林溪山睫毛颤动,白子还是故意落在一处作用不大的地方。
他等着父亲继续训斥他整日脑子愚笨、不学无术,却听见他倏然提了另外一句:“胡家递了婚帖,今月十九,你入赘胡府。”
林溪山一听这话,手中的白子骤然停止,整个手悬在棋盘上空,没了动静。
过了半晌,他才将那颗棋子放下,语气有些难以置信:“父亲说笑?凭我们林家的家产,何时需要……”
“入赘又如何?”林载直接打断他,声音比棋子更果断,“你当胡家为何突然要个赘婿?”
“胡宅那位说是用钱还赌,可谁知道实情是不是在朝堂中出现什么问题了?”
林载继续执棋围攻白子,“胡家虽比不得别的清流名门,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入赘胡府又何妨?且忍这一时,待我林家改籍入仕,再不会被人低看了去。”
林溪山没有应答,看上去像是不满意父亲这个决定。
林载等不到他的回应,抬头剜了他一眼,将他下错的那几颗白子掷出棋盘,面色有些不快。
林溪山见着他严肃的神情,低头回了一句:“孩儿明白了。”
林载这才颔首,又指着棋盘的一处,示意他下棋。
林溪山本还想说些什么,但突然感觉颈间挂着的那枚玉坠有些冰凉。
这丝冰凉倒是提醒了他:他现下可是林府的大儿子啊,当然应该为林府牺牲些什么,入赘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他悄然弯唇,脸上的迟疑顿时消散。
而林载此时正巧垂眸,伸手拿了桌上的茶盏,他没有机会看见林溪山眼底转瞬即逝的讥笑。
“孩儿愚钝,这局棋输得心服口服。”他又补充了一句。
林载再次叩了叩棋盘,“还有一点,这婚事虽是林家胡家各取所需,但你日后还需得好生服侍那位胡娘子,若是你被休了出来,让我又赔钱又赔儿子,你就不用再回林家了。”
“是。孩儿定不负使命。”林溪山朝他揖了一礼,见棋局已定,于是缓缓退出书房。
林载再未言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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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戌时,凉风盈盈。
林溪山拢了拢貂毛大氅的领口,十分敏捷地翻过胡宅后院的高墙。
他贴着墙根缓步而行,直至胡宅的一方窗棂。
他藏在廊柱下,向内一看,瞥见一位女子正伏在案前。
那正是胡照庭,此刻眉尖紧蹙,手中的毛笔在宣纸上不停来回。
林溪山屏息凝神,鼻尖萦绕着她房中若有若无的绿檀香。
屋内烛火将她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他往她脸上细瞧,见她两弯月棱眉就如初升新月,一双杏眼,恰似甘泉,衬得她清雅不俗。
“簌”地一声,她将宣纸猛地一推,将毛笔随意搁置在桌案上。
方才那张宣纸边搁着半盏冷透的茶,随她搁笔的动作荡开涟漪。
此刻外头不知怎的,忽起一阵喧哗,胡照庭倏然起身,惹得林溪山慌忙闪入廊柱阴影。
她却并未唤人,只独自推开格窗,任由夜风灌入衣袖。月华倾斜在她一袭青衣上,更觉她昳丽如仙人。
“大娘子,当心受凉……”婢女裁云在她一旁提醒。
“不妨事。”她嗓音柔和,转身去看方才那张宣纸。
“去将密匣里的私印取来。这入赘文契已为林郎拟好,等明日送去林府签字画押,胡林两家的婚事就算是尘埃落定了。”
林溪山听见“林郎”二字,不自觉攥紧氅衣内衬的貂毛,有些好奇那纸上写着什么,于是他仍悄然匿于廊柱后,静待胡照庭休寝。
两刻钟后,裁云果然服侍她更衣就寝,烛火熄灭不久,她的呼吸声平稳悠长,他在暗处听得十分清晰。
料想她已坠入梦乡,他便从那道被她推开的格窗潜入,蹑脚停在书案前,垂眸翻看那张入赘文契,上面的笔迹清秀雅致:
“今有林氏溪山愿舍本宗入赘陇西胡氏,立约条款如下:
壹,赘婿当易服改姓为“胡”,原宗无事不可擅归林家。
贰,赘婿不得过问胡娘子掌家,年节外不得私支超五贯。
叁,不得私蓄外室,不得狎妓饮宴。
肆,胡娘子可因赘婿品行失格休夫,逐出之时不许携带胡府一物。
若犯其中一条,胡娘子可亲拟休书。被休者当日净身出户,不得申辩。”
“好狠的条款。”林溪山一面无奈,一面又觉得好笑,最终只是轻嗤了一声,暗暗退出屋室,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然而此刻屋内,香炉中燃尽了熏香,青烟忽地散去,她睡得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