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王氏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她发白的唇色,“暖得你脸跟新磨的麦粉一个色儿?”说罢挟着衣物风风火火出了门。
白一一呆住,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这还是以前那个说话都像蚊子嗡一样的王氏吗?
碗底残留的姜汤映出她晃动的面容。白一一突然攥紧陶碗——这些滚烫的善意,她该拿什么来量,又该拿什么来还?
“姐姐,还疼吗?”金花像只暖烘烘的小兽钻进她怀里,发梢沾着晒过的干草香。
“早好啦。”她揉乱小姑娘的刘海,脱口道:“咱们该做棒…”
话音戛然而止。灶屋一角,空荡荡竹篮提醒着她——鸡蛋!那些本该腌起来的鸡蛋!那些一会儿要下水煮的鸡蛋!
“阿奶~~”
院角传来篾刀砍断竹节的脆响,“中气这么足,看来是死不了了!”
白一一扒着门框,眨着眼睛巴巴望着:“缺鸡蛋…”
“缺几个?”陈阿奶刀锋不停,“隔壁李婆子家应该还有些…”
她咽了口唾沫,伸出手比了个四:“四十个。”
篾刀“当啷”砸在地上。陈阿奶的眉头拧成疙瘩:“这般数目…”粗糙的指节在竹筒上搓了搓,“怕是兜不住喽。”
“不必再瞒了。”白一一望向晒场上金黄的谷堆,秋阳在她睫毛上镀了层金边,“等最后一茬谷子进仓,我便去寻里正说。”
陈阿奶鼻翼微动,灶屋里飘来的肉臊子香气混着麦芽糯米汁的甜腻,在秋阳里酿成一股暖融融的气息。她眯起眼睛,突然转身进屋。
“不让她们送,我亲自上门买。”
话音未落,人已提着竹篮风风火火跨出院门,篮底铜钱碰得“哗啦啦”乱响。
待她归来时,王氏正将乳白色的麦芽汁倾入陶锅。“这光景…”陈阿奶抹了把汗,篮里鸡蛋挨挨挤挤,“家家都拿鸡蛋给顶梁柱补身子了,跑断腿才凑得四十二个。”
“阿奶~~”白一一忙把布巾取来,拖长调子凑上去,脑袋在妇人肩头蹭得像只讨食的猫儿,“没您我可怎么活呀?”
“去!”陈阿奶笑骂着抖开肩膀,篾刀在掌心转了个花,“再腻歪,仔细我把你当竹子劈了!”刀光一闪,新削的竹筒已拦腰落下……
风掠过晒簟,掀起一阵窸窣的谷浪,像无数细小的秘密正在抽穗。
直到糖浆转到陶罐里隔水煨着,白一一才猛然惊觉——沈思禾人呢?她的模具呢?
刚冲出屋子,只见铁牛抱着一堆木器,望着一道消失在院门口的身影。
“姐姐,”铁牛把木器捧给她,“思禾叔说给你的。”
白一一笑得眉眼弯弯,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这几个新的,只靠那两个,我怕是要灌到明天早上也灌不完。”
烛火摇曳,王氏悄悄塞来两条新缝的月事带。细密的针脚在灯下泛着匀净的光泽,收边处还细心地多缝了一层软布——分明是赶制的,却透着千百次练习才有的熟稔。
白一一摩挲着棉布褶皱,喉头突然发紧。前世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卫生用品,此刻竟成了扎心的倒刺。她想起博物馆里见过的青铜器——那些被时光镀上锈绿的物件,当年何尝不是最先进的技术?
“得想个法子…”指尖无意识绞紧了布带……
山道上的晨雾还凝着靛青,独轮车吱呀呀碾过露水未干的野菊。仙鹤风铃在车把上欢快摇晃,仙鹤头一抻一抻的,与新添的两个竹马扎一唱一和——那是陈阿奶连夜赶制的,竹管骨架绷着麻绳面,此刻正稳稳挂在另一侧车辕上,随车摆动时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晨光刺破雾霭时,集市东头已支起四五处新摊。粗布幌子在风里歪斜地招摇,“十文香肉馍”、“老秦肉饼八文”的墨迹犹自湿润。几个赤膊汉子剁肉的架势活像劈柴,案板上的肉馅肥白瘦少,在晨光下泛着可疑的油光。
“糖宜娘卖十五文,咱只要八文!”络腮胡汉子抡起铁勺砸向锅沿,溅起的滚油烫得他倒吸凉气。
白一一推车经过,仙鹤风铃的清越穿透市井喧嚣。她余光扫过那些灰褐干瘪的饼坯,心中暗叹——本可各凭本事吃饭,偏要坏了这锅羹。
“黑心肝的!这哪是肉?”突然爆发的怒喝引得众人侧目。只见个精瘦汉子掰开肉馍,露出里头胶状的蹄筋糊,“差爷您瞧!这厮拿猪下水充好肉!”
那胥吏远远走来,一张风干橘子皮似的瘦长脸,两颊凹陷,偏生颧骨高耸,像被硬塞了两颗核桃在皮肉下。一双绿豆眼,眼皮耷拉着像永远睡不醒,看人时眼皮都不抬,像在垂眸扒拉算盘珠子。
慢悠悠地从腰间抽出本卷边的黄麻册,哗啦啦翻到粘着厚油脂的那页:“秦三郎!”他喷着蒜味的唾沫星子溅在纸面上,“市易法明载:‘诸行滥物没官,三犯者刺盗字于额’!”指甲狠狠戳向墨迹未干的“肉行·伪劣”记录,最新一条的“蹄筋充肉”四字还泛着潮气。
络腮胡的菜刀当啷坠地,刀背砸中案板角落的“免行钱”木牌——那木牌缺角处还留着清晰的牙印。
“啪!”黄麻册合起时夹住根可疑的动物毛发。胥吏伸出右手,拇指短了半截,掌纹里墨迹斑驳如蛛网:“十文赎牌钱…”突然压低声音:“今日缴,就不记这第二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