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苍苟的驱逐,老夫人的逝世,无垢山庄的败落接踵而来,她就像活在梦中一样,少夫人又神神秘秘地交代了这么多,现在她的脑袋就像突然被灌满了浆糊一样,搅不开,拌不匀,迷迷糊糊地出了门,合上房门的那一刻,她看着伏在少爷胸口,肩膀不停抖动的无霜,第一次,想要追根究底。
她转身看着一片死寂,不复繁荣的无垢山庄,想起被大火吞噬的沈家庄,少夫人,被困住了吗?
脑中的思绪又乱又杂,少夫人的交代在耳边不停回响,小莲抱紧被子,不知所措,她不敢想象将要面对些什么,只能寄希望于,他真的会回来。
一声嘶鸣响起,惊醒了半睡半醒的小莲,她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好,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冲了出去,月光下,穿着粗气的马喷出的热气模糊了那人挺拔的身影,她慢慢走向走近他,眼泪汹涌,所有的不安与委屈在刹那间得到释放:“苍苟大哥……”
苍苟看着向他走来的小女孩,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回来了。”
回头看向灯火通明的屋子,苍苟捏紧了缰绳,如果可以,他宁愿一直不回来。
苍苟抿着唇将沉睡的连城璧抱上马车,天空泛起鱼肚白,他犹豫片刻还是走向了跪在床边,握着无霜手不放的小莲:“走吧,我送你去找你嬷嬷。”
“嘘!”小莲竖起食指,头也不回:“少夫人还在睡觉呢,我得等她醒了伺候她梳洗,你要带少爷去哪里,怎么不带上少夫人,你怎么到现在还想分开他们呢!”
苍苟看着床上面容沉静,没有一丝血色的无霜,像被针刺一般,飞快别开了眼,现在,不管他想不想,他们都会分开,再也不会有相见的可能。
恍惚间,回忆起他跪着向主上请罪时,突然出现的无霜,她笑着,三言两语让主上将他交给她处置,也许是为了讨她欢心,也许是真的觉得他构不成什么威胁,主上同意了。
他以为自己即便难逃一死,也会被处以极刑,她却只是问他,懂爱吗?他愣住了,想要成为主上的左膀右臂,第一条就是要摒弃情爱这种无用又碍手碍脚的感情,下属是这样,主上更是这样,只是不知何时,主上变了,他本不该有异议,可是一次比一次凶猛的而又不应该有的危机让他不满,让他气愤,所以,第一次,他违背了主上的命令。
他梗着脖子说他不需要这种没有用的东西,死不认错的态度并没有激怒她,不可否认,她有着与主母身份完全不匹配的好脾气,这也许就是主上着迷的原因,不夹杂任何畏惧、讨好、算计的包容,发自内心的在乎是主上从未拥有过的。
她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虽然蠢了些,但确实对主上一片真心,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主上接过了她的心,甚至倾尽全力保护,却暴露了自己的软肋,这是以保护主上为终身使命的他绝不能忍的,于是他做了自己该做也必须做的事。
苍苟对自己的信念从未有过动摇,直到无霜突然的请求
她说,主上会殉情,他面上嗤之以鼻,心底却有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她不是自作多情,联想到近日主上反常的决定,他开始慌了。
她说,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主上能无病无灾,健康长寿,因为她爱他,他面无表情,虽然矫情又腻味,但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她说,她有办法让主上放弃这样的想法,也能让他摆脱目前的困境,只是他会失去现在的一切,也不再是连城璧,主上会“重生”。
苍苟终于抬头正视满脸诚恳的无霜,她说:“他受够了又黑又冷的苦,所以,我希望他接下来能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苍苟,和他一起活在阳光底下吧。”
他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伸出手,接过她手中特地向熠王求来的,带着阳光与温暖的“新生”。
“噼啪”燃尽的蜡烛唤醒了沉浸在回忆中苍苟,堆满烛台的烛泪让他意识到了什么,沉默地跪下,冲床上的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带着迟来的尊敬与歉意。
“砰砰”的磕头声逼着小莲承认她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她握着无霜冰冷僵硬的手,放声大哭,少夫人死了,死在下过初雪的夜里。
小莲肿着一双眼,挡在握着火把的苍苟身前:“你要干什么!”
苍苟无奈:“这是少夫人的吩咐。”少爷曾有过同样的想法,所以送走了老夫人,散了无垢山庄,败了连家,只待一把火,走得清清静静,没想到换成少夫人,也是一样的,他迟钝地承认他们的相配,以后再无机会。
“你胡说,你就这么讨厌少夫人吗?连座坟都不愿意给她立,要是烧成灰的话,我,我以后要去哪里找少夫人,我,我要是找不到她该怎么办,呜呜呜……”说着说着,小莲又哭了起来,不停地嘟囔着要找少夫人。
一阵风吹来,拨起小莲额前的刘海,似有人轻柔地抚过她的额头,小莲突然止住了哭声,呆呆地看着天空即将隐却的月亮。
她猛地起身跑回屋内,片刻之后,又跑到苍苟面前,伸着手:“把火给我。”
苍苟不明所以:“干什么?”
小莲却一把夺过火把,往屋内一扔,看着火苗飞速窜上布帘后,背过身爬上了马车,她咬着手臂,盯着不知人事的连城璧,无声痛哭,少夫人,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困住你了,哪怕是一阵风,一片叶,一朵云,都是你回来看小莲的证明吧,你看,小莲真的长大了。
当夜,无垢山庄无故失火,人们发现时只剩下一堆焦炭,连城璧及其夫人不知所踪,人们都说他们在失火前就遭人暗杀,尸体也化成了灰,没有人去追究他们真正的下落,因为没有人会死咬着没有价值的败家之犬不放,无垢山庄强盛过,连家风光过,连城璧受人景仰过,但也仅此而已,君不见,他最后还不是步上了毁在他手上的沈家的后尘,这就是江湖。
小莲喝完茶,稍微平复住了情绪,看着悲痛欲绝的沈璧君,冷硬地问道:“沈小姐还想知道什么吗?”
苍苟看着她,有些不忍,当年,他将她送去她嬷嬷的老家,考虑到少爷情况不明,他们就在当地稍作休息,她给了他一封信,说是少夫人要他交给沈璧君的,这并不奇怪,以少夫人心思之缜密,确实不难猜到沈璧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报仇,她谋划了这么多,怎么舍得被人轻易地破坏,之前,她也叮嘱过他,以防万一,一切旧人旧事旧物都不要在出现在主上,不,应该是少爷面前。
之后,她便跟他一起守着少爷,只是她每一次说话再也没有超过三句,少爷醒的那日,她揪着他的袖子,连呼吸都静止了,少爷睁开眼,看着守在床边的他们,满眼戒备,问道:“你们是谁?” 有一束光从窗外招进来,是冬日难得的暖阳。
他以为他们会就此别过,她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他带着少爷永远不会知道的过去继续做他沉默寡言的护卫,可是当她拎着包袱,向他要回那封信的时候,他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开心,是因为他可以不用忍受独自记得的寂寞,还是因为其他,他一时也说不上了,他们是一路人,他想,因为他们守护着同一个秘密,同一个人。
她就这样跟着他们,从中原到边境,从女孩到少女,从丫鬟到姑姑,只为了她永远不可能再叫出声的:“少夫人。”
他知道她有心结,却不知道如何替她解开,如今沈璧君的出现,也许是个机会。
“沈小姐,恕我冒昧,您是如何得知我家少爷在此处的。”
苍苟如鹰般的目光锁定在了沈璧君身上,小莲也跟着紧张起来,他们拼命守护的平静,绝不能被任何人打破。
沈璧君擦了擦眼泪,陷入了回忆:“是巧合,三个月前,我在南山的庵里,见到了明忘师傅,也就是连夫人。”
就是这偶然的一面,让她对当年的事产生了怀疑,三年来,与连城璧有关的一切真正做到了销声匿迹,她也渐渐接受了无霜早已不在人世这一事实,直到她见到早已“暴病而亡”的连夫人,心中突然升起一簇火苗,无霜还活着!
她竭尽所能从连夫人身上寻找一切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突然想到连城璧曾与朝廷有过牵扯,灵光一闪,便来到了边境,再此之前,她已经翻遍了十二座边城,直到昨天,她迎面撞上了将军的崇拜者们为他作的画,她才知道,深受爱戴的郾城将军与连城璧长得如此相似。
这位花将军的事迹,她在中原时也早有耳闻,如此胸怀大义之人,任谁都不会将他与不择手段的连城璧联系在一起,她不确定,所以瞒着萧十一郎孤身前来确认,却没想到,揭开了这样一段往事,花无谢是连城璧,但又不是真的连城璧,没了那些记忆的他,做了这么多好事的他,无霜用命换来的他,她还能狠下心来报仇吗。
沈璧君的话,让苍苟松了一口气,当年少爷与老夫人谈话后,是老夫人说要与少爷,与连家断绝一切关系,她想斩断尘缘,于是少爷命他亲自将她送去了南山庵,送完之后,他永远不能出现在他面前,可少爷并不知道,在接到他的命令之前,少夫人给了他另一个选择。
“那么,这一切,就当是一场误会吧。”沈璧君揉烂手中早已被泪水浸透的信纸,三人不再言语,默契地达成共识。
小莲咬了咬唇,从匣子中取出手镯,递给沈璧君:“或许,你比我更需要它。”
当年她自私地从少夫人手上取下镯子,只是想着给自己留个念想,可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明白少夫人为什么一直说为自己而活,她把手镯留在身边,实际上是给自己戴上了镣铐,给沈璧君,才是真正的念想。
沈璧君没有推辞,接过手镯捂在胸口,小莲说得对,比起最后一刻还陪在无霜身边的她,她确实更需要一个寄托。
苍苟静静地转身,走出门的那一刻,他想,少夫人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既能让所有人都入局,又能让谁都不想破局吧。
从军营回来的花无谢听到了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消息:不是刺客,是误会,那名女子认错人了,把他误当做欺骗她姐姐感情的渣男,冲动之下才夜闯将军府逼问他,后来才发现是误会。
连城璧叼着笔,看着一本正经的苍苟,发自内心的疑问:“我看起来很蠢吗,这种理由都想让我相信?”
苍苟摇头:“是真的,那女子的相公已经来了,正要将人领走呢。”
“那好,再让我见见他们。”花无谢抱臂后仰,他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让他能干的副将只查出这么个鸡毛蒜皮的破事儿。
看着眼前张大了嘴,围着他绕了一圈又一圈啧啧称奇的男子,还有嘟着嘴不停念叨道:“我就说真的很像嘛”的女子,花无谢烦躁地翻了个白眼,有这么像吗,这夫妻两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难怪认错人。
两人的故事很热血,好姐妹惨遭渣男骗财骗色,仗义侠女自告奋勇替其讨回公道,痴心男子妇唱夫随,两人缠缠绵绵到天涯,直到遇上他这个与渣男长得有七分相似的倒霉蛋。
“这就是你们江湖中人的行事作风,还真是,直率哈。”到底有没有脑子啊,花无谢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还准备继续激情演说的男子,果断下令:“好的,知道了,都是误会,你们可以走了。”开玩笑,再和他们纠缠下去,让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知道了,向王上参他一本还得了,既然他们也没有恶意,他就不斤斤计较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他真是太善良了。
沈璧君和萧十一郎对视一眼,行礼告退:“多谢将军。”
花无谢挥挥手:“慢走不送。”
待走出将军府,萧十一郎忍不住开口:“花将军怎么会……”和连城璧长得一模一样,可除了脸,其他地方无一处像,给人的感觉也完全不同,而且他口口声声尚未娶妻,连女子都未见过几个,可连城璧明明早就和无霜成了亲,而且感情甚笃,他怎么可能不承认。
沈璧君忽地落下泪来,萧十一郎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不再追问,事已至此,他哪儿还能不明白其中必有隐情,她不说,他就不问,终有一日,她会告诉他的,日子还长着呢。
送走了两个瘟神的花无谢不由得开始委屈,他们口中那个渣男也真是的,有姑娘都不知道珍惜,哪像他到现在都没遇见几个姑娘,更别说合心意的了,想着想着,他就想到了,那个经常出现在他梦里,却怎么也看不清脸的姑娘,今晚还能梦见她吗?
馥郁的酒香弥漫,微微嘟起的红唇渐渐靠近,花无谢忍不住闭上了眼,等待柔软覆上他的嘴唇,今天的梦怎么这么刺激啊,嘴唇上一片温热,亲了,她亲我了,花无谢内心的小人疯狂尖叫,正想睁开眼,一颗圆圆的药丸却推进了他的口中,瞬间溶化,眼皮突然变得沉重,他有不明白,在梦里还能犯困吗?
恍惚间,耳边响起一声“我爱你”,花无谢不由得傻笑起来:“我也爱你。”
月光爬过窗户,跃上熟睡之人勾起的嘴角,欢快地荡起了秋千,今夜,又是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