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熠凉边境,郾城。
“诶,听说了吗,昨天夜里有人刺杀花将军!”一石激起千层浪,传出消息的人被团团围住
“什么,将军没事吧?是哪个黑心肝的害将军!”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都在为他们口中的花将军担忧,义愤填膺至极。
“咱们将军可是所向披靡的战神啊,怎么可能被小小的刺客所伤,刺客已经抓住了,估计是凉国派来的,将军可一直都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啊!”
提起凉国,众人瞬间气不打一处来,狼子野心的蛮荒之地,先王在时便挑衅不断,惹得先王御驾亲征后才算消停,然而三年前先王突然驾崩,他们趁机卷土重来,回想起那几个月水深火热的日子,众人心有余悸,幸而老天有眼,新王登基后,迅速派来了花将军,打退敌军,救了满城的百姓,此后,花将军便一直镇守此处,多次与凉国交锋,都大获全胜,让凉国忌惮不已,多亏了他,他们不必再担惊受怕,总算过上了安稳日子,花将军在他们心中是宛如再生父母一般的存在,任何想要害他的人,都是与他们为敌。
将军府外群情激愤,将军府内却风平浪静,苍苟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练武场上翻飞的身影,想到关在地牢中的人,忍不住闭上眼,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一道黑影凌空飞来,苍苟抬手一接,是汗巾,看向嬉皮笑脸的来人,忍不住无声叹息,即使过了三年,他还是没有办法习惯这截然相反的性子。
花无谢在苍苟严厉的目光中无辜地撇了撇嘴,这样沉闷的性子,自己当初怎么会想着把他带在身边呢,多无趣啊。
“对了,昨天晚上抓的刺客呢。”花无谢总算想起自己昨晚被刺杀的事了,没办法,想要他死的人太多,刺杀什么的就像家常便饭,只是昨晚这个,有点特别。
“人关在地牢,将军可要亲自审问”
地牢,花无谢彻底无语了:“地牢那环境,你还真不下得去手啊,人家好歹是个姑娘,虽然没太看清,但似乎长得不错,唉,为了除掉他这个眼中钉,他们也是下了血本了。
花无谢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连城璧是谁?”
苍苟脚步一停,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属下,未曾听闻过此人。”
花无谢挑了挑眉,可昨晚那名女子一口一个连城璧地叫他,十分笃定,不像是认错人的样子,看起来还是好人家出身,却偏偏恨极了他,他一时间也拿不准她到底是敌国细作还是自己得罪过的人,毕竟他能记得的只有来郾城后这三年的事,之前的记忆完全就是一片空白,不过苍苟说没有,应该就是没有吧,毕竟他可是自己的过去啊。
“算了,我先去军营看看,晚点再说吧。”那姑娘属实古怪,光是那显得与他十分熟悉的眼神就让他汗毛倒立,可他确实不认识她,或者说不记得她,每当这个时候,那段空白的记忆就撩拨得他心痒难耐。
“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被打发到这个穷乡僻壤就算了,还在路上被人袭击,伤了脑子,什么都记不得了,有时候想回味回味在都城的好日子,都做不到。”花无谢再一次感叹自己悲苦的命运,出生都城的大户人家,颇有本事,却是个不受宠的庶子,新王登基,正值内忧外患,他这一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人物终于派上了用处,说得好听点叫守卫边疆,说得难听点就是流放,许是怕他心塞,他在路上被敌国奸细袭击之后,前尘尽忘,父母兄弟无一例外,幸好学的本事还在,三年下来,总算在郾城站稳了脚跟,其实,郾城也没什么不好的,民风淳朴,对他也极为尊敬,比苍苟口中只知道勾心斗角的大家族不知强了多少倍,所以,他虽然嘴上抱怨,心里却从未有过别的想法,他注定,埋骨于此。
苍苟看着花无谢的背影,转身向厨房走去。
“莲姑姑,是苍副将。”厨房里的小丫头看见门外的苍苟后,小跑到灶边,提醒挽着袖子正在熬汤的女子,脸上带着挪愉的笑,却在女子皱起的眉头中渐渐消失,老实地接过汤勺,接替她的工作,再生不出调笑的心思。
苍苟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小莲,有些恍惚,那个走路总喜欢蹦蹦跳跳的丫头不知何时学会了稳重,变成了别人口中的莲姑姑,将军府中最重规矩的大管家,可她才只有十七岁。
小莲冲他行了行礼:“苍副将。”
苍苟抿了抿唇:“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可是将军有什么吩咐?”小莲双手交叠于小腹,站得笔直,规矩的有些刻板,苍苟叹了口气,他当时就应该夺下那把火。
一把拉住她的手,无视她的挣扎:“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沈璧君缩在墙角,咬着嘴唇,怎么也想不通,是花无谢,不是连城璧,那张脸分明就是他,她不会认错的,但他眼中的陌生与疑惑也不似作伪,而且如果他真的是连城璧又怎么可能当上戍边将军,替朝廷卖命,最重要的是,无霜不在,整个将军府都没有无霜存在的痕迹,他甚至好像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一个又一个谜团笼罩着她,完全找不到头绪,泄气地埋首于臂弯,突然有些后悔一时冲动瞒着萧十一郎独闯将军府了,她被困在这里,他该有多着急啊。
“哗啦”锁链被人拉开,沈璧君猛地抬头,满脸戒备地看着来人。
小莲一步步地走近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是沈小姐吗?”
沈璧君上下打量了一番小莲,是个不会武功的小丫头,不应该出现在这儿啊,难道有什么目的:“我不认识你,也不是什么沈小姐。”态度冷硬,语气不善。
知道她对自己有所防备,小莲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你真美,像少夫人说得一样美。”
少夫人,沈璧君敏感地捕捉到这个称呼,迅速从角落里站起:“少夫人?你们将军说他没有成亲吗?他骗我的对不对,他就是连城璧,说你们把无霜藏哪儿了!”
沈璧君紧紧抓住小莲的胳膊,情绪激动,小莲似感觉不到疼,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想知道一切的话,就跟我来。”
沈璧君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她一定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苍苟沉默地跟在她们身后,走出地牢的那一刻,他不适地眯了眯眼,握紧手中的剑,如今的平静绝不能被打破,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
沈璧君被带到了后院的一间小屋,看样子是这女子的住处,她在凳子上坐立不安,小莲替她倒了一杯茶之后,到墙角挪开一块地砖,取出一个带锁的小匣子,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后,从怀里掏出一把小钥匙。
“咔嗒”一声脆响,锁开了,沈璧君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盯着向她走来的小莲,眼睛眨也不眨,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小莲当着她的面打开匣子,一封泛黄的信出现在她眼前,上面写着“璧君亲启”,沈璧君拿起信封细细端详了一番,是无霜的笔迹没错,她一开始习字,便手把手地教过无霜,后来她还特意向母亲求了恩典让无霜同她一道学习,所以这字,她再熟悉不过。
小莲握着匣子的手指微微泛白:“这是少夫人唯一留下的东西,指明了要给沈小姐您,里面也许有您想知道的一切。”
沈璧君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小莲一眼,用颤抖的手撕开了信封,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迹。
“璧君吾妹:
这个在我心底徘徊了千万次的称呼,终究还是以这样的方式被你知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看见这封信,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也可能是一辈子,可于我而言,这是能这么叫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其实当你向夫人要下被暗门淘汰就要被扔进乱葬岗的我时,我便下定决心要一辈子效忠于你,不惜一切保护你璧君,像影子一样,默默跟在你身后就好,可人都是不知满足的,在你将我拉出黑暗之后,在你教会我在阳光下生活之后,在你笑盈盈地拉着我的手说情同姐妹之后,我当真了,在我心里,你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小姐,只是我的妹妹,我把你当做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这或许会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最美好的愿望,如果没有遇见他的话。
天意弄人,你仍是我生命中的光,却不是唯一的光,他是世上最坏的人,可也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他做过的事,我不能也不会替他辩驳,更不会恬不知耻地求你忘记一切,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也曾想过,亲手结束这一切,有他的陪伴,我不再孤单,也不会脏了任何人的手,可在他坦然地做出同样的决定后,我犹豫了,璧君,你也有爱人,你们也曾面临过这样的抉择,而我在亲身经历过后,做了同样的选择。
当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们还是遇见了,也许你也发现了,他不再是他,他已经忘记了所有,忘记他曾经做过多么过分的事,忘记他手上沾染过多少鲜血,忘记他有过妻子,永远不会再想起,不用怀疑,这是我用所有换来的,我最希望的,他的新生。
璧君,我的妹妹,请原谅我的自私与懦弱,生前一直逃避,不敢开口唤你一声,死后却妄图用一个称呼来捆住你的手脚,我知道我很卑鄙,可我必须这么做,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任何一个人受伤都会让我痛不欲生,这是我能想到的,保全你们两个的办法,我知道你很委屈,我自作主张地替他付出的代价也不足以平息你的怨恨,可是璧君,向一个什么都不记得了的人复仇,只会让你更加痛苦,冤冤相报何时了,别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别活成你最讨厌的人,璧君,一直幸福下去吧,带着姐姐的那份。
汝姐无霜”
泪水打湿了信纸,字迹渐渐模糊,沈璧君捂着胸口嚎啕大哭,什么同样重要,你明明更在乎他,死了都还要替他求情,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好骗吗!
大骗子,姐姐是骗子,可姐姐,我真的不怪你,从来没有怪过你,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替他求得了新生,可他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想起听到无霜名字却满脸陌生的连城璧,还有他那副信誓旦旦从未娶妻的样子,她又痛又气,我的傻姐姐,你做了这么多到最后都得到了什么,最爱的人忘了你,当做亲妹妹的人甚至不知道你早已不在人世,还一直怨着你,怨你不知轻重地换了血,怨你袒护仇人,甚至怨你有眼无珠,无情无义,沈家十几年的情谊还比不上一个心狠手辣的骗子。
“我姐姐,无霜的墓在哪里?我要去找她,我要带她回家。”沈璧君红着眼问道,无霜生前,她没能体谅她,照顾她,如今她死了,她不能再让她受任何委屈,连城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若还让她留在这儿,也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孤魂野鬼罢了。
小莲擦了擦眼角的泪,平静地答道:“没有。”
沈璧君怒目而视:“没有,没有什么,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你们家少爷现在就跟个傻子没什么两样,什么都记不得了,你们还要让她当这劳什子少夫人到什么时候啊!”
一直守在门口的苍苟见沈璧君隐隐有失控的趋势,忙进屋将小莲拉到身后:“沈小姐,你误会了,并非我们有意苛待,但少夫人确实……”
“没有墓,没有碑,什么都没有,少夫人和无垢山庄早就化成灰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火是我放的,是我亲手点燃屋子的!”
小莲的情绪突然崩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明明白天才兴冲冲地和少爷去赏了雪,精神看起来好得不得了,她以为老天终于开了眼,少夫人就要好起来了,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回光返照。
那天晚上,她照少夫人的吩咐备好了酒水,她以为少夫人终于想通了,不怪少爷了,要和他好好过日子,没想到,不一会儿,少夫人便将她唤进屋,她看着在少夫人怀里熟睡的少爷,终于觉出了不对劲。
“小莲……”少夫人依旧笑得温柔,冲她招了招手,她走到她身旁蹲下,少夫人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我们小莲,一定要好好长大啊。”
她慌了,抓住她的手,却像抓住了一捧雪,冰得她一哆嗦:“少夫人,你是不是不舒服,我马上去找大夫。”
说完就要起身,却被少夫人按住肩膀“别,别走,听我说,小莲,有些事,我想先交代清楚,你知道的,我的身子……”
肩上的手明明没有用力,却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连张嘴都觉得困难,她难得地没有反驳,只静静地听着。
少夫人的手轻轻划过少爷沉睡的面容,眼中缀满温柔:“他醒过来之后,会忘记一切,连他自己是谁都会忘记,小莲,你只需要记住,从今以后,世上再无连家,再无连城璧,等苍苟回来,你就把这封信交给他,告诉他,如果能再见到沈璧君,就把这封信给她吧。”
“苍苟?”小莲接过她手中的信,感到十分迷惑,苍苟大哥不是早被赶出去了吗,因为他对少夫人的冒犯,少爷很生气,所以再狠狠的惩戒之后,毫不留情地将他赶出了山庄,所有人都知道,可少夫人说,他还会回来。
无霜摸了摸她的头:“他会来的,等他来了,你就可以回家去找嬷嬷了,从此,你再也不是谁的丫鬟,想去哪里都可以。”
小莲满脸依恋地蹭着她手掌:“可我想一辈子伺候少夫人,嬷嬷说过跟着少爷和少夫人是我们一家存在的意义。”
感受到手掌温热的湿意,无霜一阵鼻酸,太像了,如今的小莲,像极了当初的她,她捧起小莲的脸,一字一顿,说得无比认真:“小莲,你得为自己活着。”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睁开:“总之,别像我一样……”
“好了,太晚了,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小莲还没来得及开口,无霜就已经笑着让她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