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君、郎中周方伏地泥首认罪,颓然叹道:“早在当日,便悉知今日之下场。”
华清尊者颔首,一弹指,一点金光没入他额心。周方神色略微迷茫地一顾,便消失在当地,化为一道虹光、飞遁天边。
诸道人不由冷汗岑岑,委顿在地。
“——尔等亦可知罪否?”华清尊者这才转向余下之人。
旁人也就罢了,就见青衣道人突然大笑,满脸不服:“仙人寿与天齐,凡人生如蜉蝣,凭甚我出身凡间、身无灵根,就求不得长生、寻不得仙缘?乱世之中,人皆相残,死者何止百千万,凭甚有人杀十万人成将相,我杀十万人成罪过?!”
“况我血昙教百年前也曾煊赫,几经沉浮,早看穿那些王侯面目。天下乱时,我等为豪杰,天下平时,反不得见天日——那我只叫这世道重回无主之时,才有我恣意畅快、随心所欲之时!”
“冥顽不灵!”华清尊者摇头叹息,“仙凡有别,互不干涉。尔既欲登仙道,便须遵循此界天道法则,凡以残害凡人修炼功法、提升修为着,天诛地灭;扰乱人间因果,造成苍生动荡、流离失所者,必有恶业果报。尔只知利、不知害,只顾己、不思彼,岂有此理乎?”
遂道:“按仙盟天条,废去尔等以邪功所得修为、贬回凡躯。又有谋逆人主,乃凡尘之事,仙道不为干涉,既是凡人,自当由凡间律法判处——诸位道友如何看?”却是朝身侧众修询问。
正道合盟的高阶修士对华清尊者也是毕恭毕敬,纷纷道:“无异议耳。”
与华清尊者对凡人尚且收敛威压不同,这些大能修士并无意识也不在意,一开口,青衣道人等便被震得吐出一口鲜血,这才晓得挣扎求饶起来。
然而在凡人面前近乎神仙的种种神通异术,此刻在一众真正修仙者跟前却如蚍蜉撼树,一个个被定身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华清尊者掷下数枚青玉令牌,一道道化为灵光朝自己飞来、没入灵台。登时池心一片鬼哭哀嚎,而后随华清尊者又一挥广袖,数道人影又重被甩回池畔高台。
于是水龙消失、狂风骤停,云散日出,天地间重回清明。太清池畔一切如故,连彩棚都没歪倒一架,若非满地枝叶残花,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幻景。
金池宫中,众军士忙围上台去,就见殿前高台上,神医道君不见了影踪,诸道人则个个狼狈不堪、歪栽在地,衣上血迹班班,手脚不动、面如死灰。
宁凭舟却早在界门开启之时,便察觉到了来自云端带着威压压迫的扫视。
高阶修士神识百里千里,关注身边万事万物是自然而然。
宁凭舟眉宇却是皱起。
他并不想让仙界任何人,发现他现在正在此界、在此间、在此境地。
一抬头,便见夕阳斜照下,水边愈发由内而外散发出熠熠金光的一重重殿宇。
眼见得周遭人皆迷眼、无人在意到他,禁军的把控又是外紧内松,宁凭舟当机立断摸出一枚匿身符,朝金池宫深处混去。
……
感受到空中的探视被帝王居所的功德金光阻隔在外,宁凭舟稍稍松了口气。
金池宫毕竟前朝行宫所改,楼阁殿宇十分紧凑,随着残阳西偏,宫道中昏暗得十分快。倒是宫室布局也沿袭前朝,宁凭舟贴墙而走,只在外围行动,并不怕迷路擅闯内宫或是冲撞到什么人。
整座宫殿想来平素住人不多,又供奉香火,晚来暑热散尽、湖风沁入,走在其间别有一番幽清。
宁凭舟一时沉浸其中。
不过始终记挂齐七郎的下落在心,待感知到太清池心鸣金收兵,宁凭舟便预备往前殿回返。
却见不远处打头点着一对明明晃晃的宫灯、后头跟着罗伞、两侧戎服卫士环绕,一行十数双脚步、迎面而来。
宁凭舟连忙就近避入一处未掌灯的殿阁。
不多时,却闻靴履响动,那一行人竟也进了这处宫室。
但见内侍点起殿上烛台,烛光融融,两道身影携手并身走来,其中一人面貌,正是今朝城楼上远远一见的当今天子。另一人年近古稀,鹤发鸡皮却目光矍铄,一袭宽袍大袖颇有几分出世之意。二人五官多有相仿之处。
圣人挥退了随侍,只留两人在殿内。
殿外一时站满了侍卫,宁凭舟也不好轻举妄动,只得躲在立柱帷幔后、静观其变。
环顾四周,这殿阁建得颇深广,三面靠墙和每两立柱间皆设着高高木架,分作一层层、一格格,摆满了竹木帛纸的简牍卷册,有的还带了抽屉和锁孔,淡淡的樟脑芸香香气萦绕。
放眼一扫,诸子百家经文史集俱全,不乏前代珍本佚卷、乃至稗史异录,想来是藏经书典籍之地。
而后,宁凭舟就看到,身量高大、还换了一身窄袍常服的圣人,被七旬的瘦削老叟追打得满殿乱跑。
“爹啊,别生气了,太医都让您少动气,”圣人不敢还手,只抱头跳脚,又道,“我要去太庙拜母后,让她老人家托梦教训您!”
“哼!”老叟、也就是上皇闻言不为所动,掖了袍角、挽了袖子继续穷追不舍。父子俩露出如出一辙的无赖样来。
“你干的好事,一国天子,竟然以身犯险!”
“父亲放心,事前事后皆是万全之策。”圣人忙不迭解释,“若非布下此计,不能将勾连谋反的血昙余孽一网打尽、免除后乱——儿臣也早金蝉脱壳、只留空席了么,定不让那妖道伤我的。”
“我何止责你于此?”上皇气不打一处来,“我是怪你,如何轻信了那妖道的胡话?!”
圣人就有些尴尬起来:“还不是那‘灵药’……儿倒也未曾全信,只想着耳听为虚,若真有说法,说不定您的旧伤……若为弄虚作假,也算为民除害。怎知竟是……哎呦!”一时不防,终于挨上了上皇的一记爆栗。
“可爹当年禅位时也正在此处密传于我,世上确有仙家居山海之外、冥府掌因果报应,鬼神须远而敬之。”圣人摸着脑门,有些委屈。
“你也知晓‘远而敬之’!”上皇吹胡子瞪眼。
“这回当真是有一凤凰夜入我梦——”圣人连忙道,“其羽色根根青金,自称便是百年前自凤鸣山而出——当场点破那道君真面目及血昙阴谋,并与我定下计策只待今日。又道这些道人所为已触犯天条,届时天上也要派人下界追捕审之——”
“今日跛脚僧、还有天降异象……还真分毫不差是也。”
“自前朝末年二百年前,诸多奇门遁甲、精怪异事、天兵神谕频频现世,直至我大兴立国方逐渐销声,这是不假。”上皇这才缓了语气,点点头又摇头,“我带你前来此处,正因游历时偶得前朝一物,其中所载、令人心惊——你看过便知我为何听得要弄甚么‘献药大典’就着急赶回来!”
宁凭舟屏息躲在帷幔中,也不由吃惊地睁大双眼。
因上皇亲自以钥打开墙边长柜带锁一屉格、又从中一秘匣里取出的,乃是一支只看工料便知出自修仙界的灵玉玉简。
其上禁制想来已随人间岁月消磨几尽,一打开,其中留影便浮现当空。
圣人看着看着,便从最开始瞠目结舌,到面色微微发白,忍不住抹了抹额上冷汗。
玉简中仅存的灵气耗尽,在他手中化为齑粉。
“……儿臣知错。”这回是真心实意,语带惭愧。
“生死有命,你爹我以一介乱世流民而平定天下、泽被子孙,现下逍遥度余生,一辈子足矣,”上皇神情炯炯,依稀可见年轻时眉宇的锋芒,又拍了拍圣人肩膀,“只要我儿让我少操点心!”
……
在天家父子之后也悄然离开藏经库,与毫发未变的齐七郎汇合,出了金池宫,直至返回清溪村宁家的小院,宁凭舟心绪仍久久未定。
玉简中前朝秘史一隅的留影和记录犹在眼前。
“前朝宁氏累代求长生、修仙缘、炼丹药,终得一海外秘方丹术,能延年益寿、洗经伐髓、永葆青春、龙精虎猛等等不一而足,一时风靡宫廷,富贵人家不惜倾家荡产也想求得一粒。”
“但那所谓仙方,却是以妖丹为核、人心头血肉为引炼制而成,盖因其材料中许多生于仙界的珍花异草,非用活人最精血气浇灌不能在人间发挥完全效用……又有凡人蒙天厚爱,生而怀灵根、异骨,或命带紫气之属,取之炼丹,更能夺其天赋命格。”
“故前朝皇室大肆强征童男处女,生放其血、剜其心窍;又迫使各地成丁男子为猎户,驱其入深山老林捕兽,剖开兽腹以期其中有丹,死伤于猛兽瘴气者无数。”
“然忽而一日起,但凡服用过‘灵药’‘仙丹’之人,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试药内侍,都生了一种怪病。由内而外瘙痒难耐,全身逐渐生出大疮,任什么药石、乃至再吃仙丹都无法好转,直至溃烂疼痛而亡。”
“北都之中,唯有一人、便是当代灵帝未曾有恙,但眼见身边吃过仙丹的人一个个惨死,也被吓得杯弓蛇影、神志迷乱。一日忽然昼夜颠倒、天降暴雨,灵帝惊惧之下奔出寝宫,被一道天雷落地劈中崩逝。”
“其子幼帝继位不足两年而夭,同年北都禁军哗变,宁氏盛朝就此灭亡,人间百年乱世伊始……”
故国神游,又见昔人留影,触景生情,当夜,宁凭舟便梦到了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