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高喝,就见一道人影竟是无人来得及阻拦就窜上台来,“此妖道包藏祸心,绝不可近圣人身!”
定睛一瞧,乃是一身披缁衣的僧人,大腹便便、面色涨红,还是个跛脚的。
“还不将这耍酒疯的和尚拖下去!”左近就有人喊道。
那跛脚僧立刻指向出声的方位,却是一头戴乌冠、锦衣绣服的朝廷命官,“兀那蠹虫,食君之禄,背地里却与大逆不道之辈勾结在一起,是何居心?”
“大逆不道”何意不言而喻,四字一出,周遭众人纷纷侧目。
宁凭舟一转头,却见身侧齐七郎不在原地。
台上跛脚僧已转向道君一行,怒道:“你等妖道,自命神医之名,假冒道门弟子,在北地便多行装神弄鬼、坑蒙拐骗之事,大肆敛财聚宝、收揽门徒,逍遥法外三十余年。”
“而今南至京畿,更以妖言惑众、邪法蛊人,哄骗蒙蔽了金身寺方丈,堂而皇之霸占了师祖长眠净地。又以所谓仙丹灵药,上至朝堂官吏、下至富裕商贾,无所不勾连,更借机纳得许多童男少女于塔中,名为道童,实则供尔等靡乐施暴。”
“京师连月来所谓妖异作祟、怪案频频,什么护城河骨殖、铁匠铺灭门,也皆是你们自扮自演、欲盖弥彰,只为搅浑池水、造得声势,好有今日献药的名目!”
洋洋洒洒说罢,又朝御驾所在高阁行了佛礼:“贫僧今日揭发这班妖道,乃是为戴罪立功,求圣人一句金口玉言,看在我等迷途知返、未闯大祸,饶金身寺中不知实情的僧众一命,若有已堕邪道者,任凭律法处置。”
未几,阁中传谕:“善。”
那跛脚僧遂双眼瞪圆,石破天惊:“盖因贫僧无意中发现,他们竟是在天心塔下的地宫里,藏匿了各种兵刀胄甲和硝石之属,真铜白铁、堆积满室,皆崭新而非旧物——敢问道君,你们这是要作甚!?”
场内一片哗然。
“空口白牙,岂可诬陷方外之人,”是那道君身后的青衣道人出声,但见他面色如常,处变不惊并不去看跛脚僧,只环视殿前,面上仍是孤冷倨傲,“这禅师实乃毫无证据,却来诬陷,恐是嫉妒……便拿出证据,怕也是造假——我等借居天心塔后,才发现地宫存在,却是前朝所遗,年久失修、坍塌过半。”
这才转向御驾方向,“圣人不信,大可搜查天心塔上下,看是否如此,吾道君坦坦荡荡,不畏小人谗言。”
“道君救治了多少人、多少疑难杂症,若说北边不清不楚,这些日子却都有人见证哩,并非弄虚作假……”底下也有观礼之人道。
“救治?”跛脚僧耳尖,立刻嗤笑,“诸檀越有所不知,那所谓‘起死还阳、百病皆消’的仙丹,是从何而来?”
说着扫视台下,宁凭舟恰抬起头,目光相交一瞬,明明这僧人身形样貌陌生极了,但看那一双眼睛,心头却莫名涌起熟悉之感。
这会儿功夫,却有另两个金身寺僧众抬着一口蒙得严实的铜缸,身后又跟着几个粗衣布服的少年上前。
跛脚僧便扬声,指着铜缸,狠狠瞪着那青衣道人:“此物,青衣道人应当不眼生——这东西可不是朝夕之间能制造出来的假证罢?”
青衣道人神色躲闪了一闪。
“那些被送入天心塔的孩童,经你们精挑细选,便进了这铜缸,炼成药人,尽化血泥,以此浇灌炮制的药材,便是那‘仙丹’的原料。侥幸逃过一劫者,也都被灌下迷失心智的药物,任凭你们控制驱使,也是为了保全你们这大隐秘不被泄露。”
“我大兴代天之道而立、仁德礼义而治,岂能容得这等伤天害理、造下冤孽的邪法重现于世?!天下凡有稚子之家如何能安眠?”跛脚僧掷地有声。
跟上台的少年们眼见得几个道君弟子,也都纷纷呲目欲裂,冲过去就要厮打起他们来。
跛脚僧未给铜缸打开展示,但仅看其上斑驳血色,还有那几个少年身上的淤青伤痕,人人可见。
场中不乏有得了天心塔灵药的,当即不少变了脸色,有作呕出声的,甚至有人家幼儿便是被送入了塔、此刻作娘的先就晕厥过去,一时观礼席上一片混乱。
“尔等那些小病小症,还用不着那肮臜方术,”只听得洪音响起,但见高台正中的道君目光冷冷扫过身旁的青衣道人,冷声道,“老夫自就能诊治好了去。”
“正是,大官人们万万不可听信这卑贱乞儿的话,贵门的小郎君,都好好在天心塔呆着呢。”末尾一个最年轻的道人被追打急了,口不择言地冲着高处楼阁里的官宦权贵高呼。
“蠢物!”青衣道人恼怒地啐了一口,横眉看向站在上首的道君,眼睛里不见半点恭敬样子,仿佛要生吃了他。
跛脚僧看在眼里,却并不怕他,又道:“尔等之所以意图作乱,皆因你们并非名门正派,而是前代兴风作浪、当今早已被定为邪端的血昙教之余孽!”说着便要去抓最近一名道人的袍袖。
那道人面上一恼,眼中凶光划过。
下一刻,一股骇然气浪便自他丹田震开。
跛脚僧瞬间便整个人被弹开,远远飞出去,跌入高台下的太清池中。
水花四溅,不见了人影。
宁凭舟心下顿生焦急,只是周围人心惶惶、惊惧不已,摩肩接踵,竟是迈不开一步。
一抬头,再见那道人衣冠裂破,露出的大臂上青筋暴起,一枚十八瓣血昙纹身清晰可见。其人身上竟隐隐有练气初阶的灵力涌动。
虽然自破开那血昙封印后,他体内残留的灵气也近乎耗尽,短期内催动不了半分,但宁凭舟还是摸出几张灵符,悄悄捏在袖里。
青衣道人面上阴沉得滴水,忽而冷笑出声,扬手捏爆一支细竹筒,顿时一束焰火冲天:“我血昙教众蛰伏三十载,今日万事俱备、机不可失,还不出来齐心协力,取了这泥腿皇帝的小命?!”
人群先是一阵喧哗,而后却逐渐悄无声息,一时甚至能听到对岸传来的锣鼓声。
半晌过去,别说同党人影,连道呼应都未出现。
青衣道人面色一点点涨红。
殿前台下,不知何时现出许多额带红抹、衣着櫜鞬的健硕郎君,正是左右护卫皇帝的羽林禁军,再看观礼席上,宾客也已清了大半,消失的人里不乏官员贵胄,还有那金身寺的方丈等人。
禁军训练有素,不声不响便将金池宫守了个密不透风,又将高台团团围住。不时有军士来报,道多少多少兵甲盔胄已缴获、硝石木炭的□□已销毁、哪些哪些血昙同党已招认。
诸道人面色又转为铁青,青衣道人更是眼睛冒火般盯向高处御驾所在,口中喃喃:“果然那日破了封印、跑空了地牢还按兵不动……做得一场好局。”
“圣人有令,将贼首拿下。”那阁中又传来声音。
话音未落,就见高台中央青衣道人突然暴起,同其余道君弟子——只除了道君本人——一个个都换了气息吐纳,周身灵力显露,以青衣道人修为最高,接近练气后阶。
但见他动作快如残影,挑起道君手中的托盘,将其上“灵药”连带蒙着的锦缎卷成一团,脚踏两步,便径直腾空而起,瞬间甩开围上来的禁军诸郎,飞上高楼,就要将之扔入阁中。
宁凭舟当即便要出手,忽然金池宫上方狂风大作、浓云密布,太清池心骤然卷起水龙。
凡人只觉水幕遮天、风尘迷眼,宁凭舟视线里,整阁太清池上却是风平浪静,只见云端浮现的结界阵法中灵光流泻而下、幻化成瀑,忽而数道衣袂翩跹、仙姿神骨的身影踏云而现。
为首的雪衫女子一袭天衣无缝,面容清丽端庄、神情慈悲悯然,肩上立着白鸾虚相、周身功德金光萦绕,修为高深莫测,正是修仙界五归元之一的华清尊者。
她身后又数道灵光各异的仙影分列两侧,宁凭舟虽然不记人面貌,但仅凭上空的灵力波动和密密麻麻的威压,便知都是修仙界正道合盟有头有脸的人物。
但见华清尊者一挥广袖,眨眼道君数人便被一个不落卷至池心。
那锦缎团也被她一指便定在当空,遥遥招到手中,眉心微微一拧,再从指尖引出半缕天火,便将之消弭为一缕青烟。
诸道人早不见了方才的神气昂扬,一个个肝胆俱裂、目瞪口呆,两股颤颤、几欲仆地。倒是那道君还有几分尘埃落定的沉静。
“尔等趁天下大乱、本座闭关之际,以十万生魂血祭,封住本座与凡土牵系的神识,在人间肆无忌惮作恶多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今到了清算之时,缘何却不识我也?”
青衣道人面色惨白,咬牙切齿:“……九天神女。”
“青衣道人、俗名陈……尔等本凡界生人,多年以来,却借血昙教之名,大肆搜掳本界身怀灵根者,挖其丹田、炼其血肉,借夺灵力气运,以此在人间修炼脱凡。倒逆手段,与邪修无异,其罪一也。”
“三十载前,又以上古禁术、戮杀过万凡人,血祭成咒,蒙蔽天道感知,以此逃脱报应惩罚,继续为祸凡间,其罪二也。”
“新朝建立、乱世终结,此为天道认可当今凡间人主之明君功德,尔却意图刺杀谋逆,颠覆太平之世,其罪三也。”
缥缈清冷的声音携淡淡威压传下,历数条条罪状。
言罢,又垂目看向立在当中的道君,道:“尔姓周名方,蔡地人也。贫寒出身,少时偶得古时医圣遗卷,自学岐黄之术,颇具天分,虽为铃医,但于乡野间亦有声名。却因胁迫入教,后来更迷失初志,甘愿为青衣等人台前傀儡,招揽蒙骗教众,坐视其残害人命。”
“为虎作伥,本当同罪。但念尔并未同流合污、参与炼制药人,更未堕入邪道、以此延寿修炼,反而极所力以医术正道救治伤病,试图减少被害之人,虽杯水车薪,但到底有善行累积在世。”
“一饮一啄,皆为因果。故今判处于你,化去音貌、消去记忆,于人世悬壶行医、治病救人,直至抵消今生罪孽,方可再入轮回——尔可有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