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展母满是泪痕又满是皱纹,同时又满是慈爱的面容,梅樾芳心中五味杂陈,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轻声道:“我不是新月,世上也没有新月。”
展母一愣,随即怒道:“胡说,你就是新月,是为娘的好女儿……”她抚摸着梅樾芳的脸,又悲又喜,笑眯眯的道:“你一定饿了吧,娘做了饭,走,快去吃饭。”说着便拉起梅樾芳的手进屋。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梅樾芳一望之下,竟都是以前展新月爱吃的菜,此刻还热气腾腾。她抬眼望向正不断往自己碗里布菜的展母,心中软了下来。原来她方才呆呆坐在屋前,是一直在等她的女儿回来吃饭。
见她呆坐不动,展母一怔,柔声问道:“新月,怎么不吃饭呢?”
梅樾芳拿起筷子吃了一口,不知怎地,眼泪啪嗒一声落入碗中。
展母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碗筷过来,一面轻轻拍她肩膀一面安抚:“我知道风儿去世,你很伤心,娘也很难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只有节哀顺变了。”
她一直以为风骨是在大婚之夜突发恶疾,不治而亡。
梅樾芳摇摇头,不发一言。她此刻情不自禁落泪,并非是因为思念风骨。其实那日自他死后,她哭了良久,此刻再想起他时,唯有凄凉,再无眼泪。
只是她从苍国回来,一路上满心迷茫。不论是最爱自己的人不在,还是自己最爱的人,又或者是最恨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上,那么她又何必再活在世上?
其实,她背负满身血债,早就该死了的。可苍天不仁,所有的恶业都报应在了她爱之人身上,却让她安然无恙。
她本想回来再看一眼风骨最后一眼,然后便随他而去,此刻方才恍然,即使风骨已逝,但仍有人为她茶饭不思,日思夜想。尽管展母心心念念的是新月,可正如那日风骨所说,不论是梅樾芳还是展新月,都是同一个人。
只要世上还有属于自己的半分温情,她就不该轻生。
这时展母还在不断安慰她道:“答应娘,不要难过好吗,虽然风儿不在了,可是还有娘,只要娘在一天,就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也好好的陪着娘,不要再乱跑了,好不好?”
梅樾芳勉强笑了一声,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展母这才放下心来。
用完了饭,梅樾芳将碗筷拿到厨房洗涮干净,回来便见展母坐在炕上摆弄针线,问道:“娘,你在做什么?”
展母一面穿针引线一面笑道:“我给你做几件新衣裳。”
梅樾芳道:“我还有一柜子衣服没穿呢,现在天色已晚,你眼睛不好,还是早点休息,不用忙活了。”
展母摇头道:“就是因为娘的眼睛越来越不好,得趁现在还能看见的时候多缝几件衣裳,你又不会缝,以后我也走了,你就没衣裳穿了。”
梅樾芳道:“那也不急在这一时,何况你身体一直健健康康的,一定会长命百岁,听我的,先去睡觉。”
展母摇头道:“娘今天高兴,精神好,也不困,你先去睡吧。”
梅樾芳道:“我也不困,既然你不睡,那我留下来陪你。这个衣服要怎么缝,你教我。”
展母笑道:“你从来不喜欢针线活,怎么今天有这个闲情了?”
梅樾芳道:“等我学会,就让我来为你缝衣裳,到时候你就不用操劳了。”
展母道:“好,那我教你。”当下她便传授梅樾芳技巧,如何裁剪拼缀,如何打结盘绳,如何隐缝藏线,如何绣补花样……
这针线活的繁复奥秘之处,实不亚于神通术法,梅樾芳一时半刻如何能学会那许多?更何况她内心深处其实对这门手艺没什么兴趣,听展母说了一炷香,便觉得晕头转向,昏昏欲睡。
其实以她的修为,就算千百年不睡也不会倦怠,但这几天心力交瘁,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只有在熟睡之中,她才能暂时忘记一切烦忧。
直到天亮,这场瞌睡才被金鸡的报晓声驱除。
梅樾芳悠悠醒转,睁开眼便望见展母坐在身旁,脑袋低垂,似乎也在沉睡,不禁失笑,心想娘定是缝衣服缝到大半夜,困极了才在炕上睡着。
见展母手中还捧这针线,她便伸手过去,将她手里的物什取下,手指触碰到展母的肌肤,只觉触手冰凉。
这时天色暖和,就算露天席地而眠,也不至通体寒冷。梅樾芳察觉不对,只吓得花容失色,愣了好半天,喊道:“娘,天亮了,该起来了!”
展母纹丝不动,毫无应声。
梅樾芳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探她鼻息,呼吸全无,原来竟已死去多时。
她发出一声尖叫,怒吼道:“是谁,是谁害死了我娘!”急忙过去检察展母的伤口,但她衣衫穿得整整齐齐,浑身安好,并无外伤,显是寿终正寝,并非恶徒杀害。
原来梅樾芳那日不告而别,去了苍国。展母连续数日郁郁寡欢,思念成疾,本已将死,梅樾芳突然回来,她高兴得过了头,回光返照了几个时辰,夜里才长眠而去。
梅樾芳趴在展母尸身之上,哭得撕心裂肺,又泣又嚎,不住口的喃喃:“是我害死了你,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强行逆天改命,牵连了你,你也不会得而复失,伤心而死……”
她抬眼望向窗外天际,嘶声叫道:“害人的是宁广寒,杀人的是我,要死也应该让我去死,为什么要带走无辜的人!”
喊声远远阔散出去,飘荡极远,却无人回应。
梅樾芳哭了许久,用衣袖擦掉泪痕,拿起一把锄头,在后院风骨的坟旁掘了个坑,将展母的尸身放入坑中,一点一点的掩土而埋。
她坐在坟前,望着两座安安静静的土坟,面如死灰。
枯坐了不知多少时候,梅樾芳用手抹了把脸,从袖子里抽出那把殷红的割命刀,放在眼前看了一会儿,低低的道:“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要走就一起走。”随即举起血刀,自刎而亡。
就在她闭眼之时,身后有人问道:“喂,刚才是你在喊吗?”
出声的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小脸生得圆润饱满,一副人畜无害,清纯无辜的模样,正是陈七。
他闭关数月,修为进展神速,前几日竟一举结丹。他第一时间便是想将这个喜讯告诉风骨,哪知将整个丹宗寻了个遍,竟没有风骨的踪迹,寻到止危那里,才知他已不在丹宗。
止危与他说明前因后果,他年纪尚小,也不太懂这些道理,只觉风骨对自己极好,指责止危不该轻易将他逐出师门,止危悉心教导其中因果,他却哪里肯听?只知风骨失踪,急得哭了出来,止危体谅他痛失至亲,便指点他来小月镇碰碰运气,或许风骨会在此处,他一路寻来,隔老远便听到梅樾芳撕心裂肺的哭喊,便循声而至。
他见梅樾芳倒地不起,还以为她是晕倒,急忙奔尽去看,见到她项颈中汩汩流血,吓了一跳。
他在丹宗修行这段时日,自然也学了不少治病救人的本事,但梅樾芳已然气绝,生机散尽,元神奔溃,就算是止危在场也无计可施,他自是无能为力。
叹息中陈七忽觉得梅樾芳的面目有些眼熟,思索半天,才想起她便是屠尽青鸾城,害得自己与父母失散的罪魁祸首。想起她的心狠手辣,陈七只吓得胆战心惊,连忙跳开,离她尸体远远的,叫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梅樾芳静默不答,他这才稍微放心,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轻轻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她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害人了。”
他本想转身就走,但心里总觉得就让她的尸身曝尸腐朽不太好,想了想又调头回来,叹道:“虽然你害我没了家,但是那个家里的人都不喜欢我,所以也没什么好留恋的,爹娘也从来没将我当儿子看,就算你将他们都杀了,我也不恨你。今天就当我日行一善,把你埋了。”
他却不知,那日梅樾芳虽屠尽青鸾城大半居民,但他爹娘和其余几个兄弟却都侥幸逃走了。梅樾芳也懒得一个个到处去搜,是以他爹娘如今都还活在世上,只是不知到底去了何处。
陈七见旁边有把锄头,也不管是谁家的,拿起便开始在左手边风骨之坟旁挖坑。他虽年纪尚小,但修为不弱,很快便掘出一个大坑。他从坑中跃起,将梅樾芳的尸身推入坑中,又将挖出来的黄土掩埋上去。
他始终觉得梅樾芳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坏女人,为她堆一座坟已经是仁至义尽,堆完便不再多看一眼,转身离开,一面走一面喃喃道:“不知哥哥住在哪里……”
他却不知,他哥哥就在他身后的黄土之下,与他近在咫尺,然而随着他的脚步渐行渐远,二人也相距越来越远。
他走在街上,随意抓了个汉子打听:“这位大哥,你可见过我哥哥?”
那大汉皱眉问道:“你哥哥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陈七道:“他叫风骨。”
那大汉叹道:“原来是他,那日他与展家姑娘成亲之后便不知去向了,我现在也不晓得他在哪里。”
原来这汉子当日曾去喝过展家的喜酒,却没进过新房,不知当夜发生了什么事。
陈七追问道:“展家姑娘?你是说展新月吧,她住在哪里?”
大汉向展母的方向一指。陈七一愣,奇道:“那就是展母吗,我刚刚从那里出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虽听止危说起展新月的事情,却没细说展新月便是梅樾芳之事。而梅樾芳埋葬风骨之时,也无第三人在场,这时世间已无人知晓他的下落。
大汉道:“那我就不清楚了,你去问问别人。”
这日陈七几乎将整个小月镇上的民众抓着问了个遍,却无一人知晓风骨的所在。他大失所望,一个人蹲在河边抓耳挠腮,望着潺潺流水,嘀咕道:“你到底在哪里……说走就走,也不回来看我,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
他沮丧了半天,掬了两捧水喝,复又重整旗鼓,拍着胸脯道:“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要将你找到不可!一天不见我就找一天,一年不见我就找一年,总而言之,我一定要和你重聚!”
他踌躇满志,坚信终有一日能找到想见的人,殊不知早已生死相隔。
陈七从脚边捡起一根挂着一片绿叶的树枝丫,默念道:“既然现在不知道哥哥在哪里,那就让缘分决定,叶子朝哪边,我就往哪边走。”说着将树枝往空中一抛,继而缓缓落地,绿叶指向东方,刚好那边是出镇的大路。
陈七拍手欢呼:“哥一定在那个方向。”
他便御剑向东而去。出了小月镇,再往前便是广袤无垠的荒山野岭。他一连行了三日,终于飞出群山,来到一座城的上空。
他拨开云雾俯瞰,只见城中繁华似锦,人山人海,不禁心头发憷,自言自语道:“这么多人,还是别下去了。”
他本要扬长而去,但转念又想,万一哥就在下面,自己若就这么走了,岂非擦肩而过?又道:“不行,还是得下去看看。”于是便从云端落到一条巷子之中。
他理了理头发,从巷子出来,走上大街,见到满街的行人,心头顿时怯了,站在那里踟蹰不前。
原来他自幼吃不饱穿不暖,处处低人一等,每次见到旁人光鲜亮丽的穿着便自惭形秽,恨不得将自己藏进地洞之中,别让任何人看见才好。
但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捏紧双拳,咬牙道:“不行,我不能怂,一怂就找不到哥了,反正他们又不认识我。”给自己捶胸壮胆了一会儿,这才踏步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