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仪君幼时不喜欢计算日子,她觉得岁月漫长。
后来不用计算,常年驻扎在山下或高原的军队总会随四季变幻而整调。每月父亲要向京中送寄文书,每三月还会有粮草辎重押送而来。而到了年底,无论父亲回不回去,她都会被送回京城过年,日子清晰得很。
母亲不在后,她只有过年才回京,寄住在黎客家中。
后来父亲捐躯,她也不再去军中,弃戎拾笔,开始念书。
关于女子是否能参加科考一事,在朝中已吵了许多年,从先皇在时便是每年都会争论不休的议题,始终没有结果。
母亲说,大势所趋,结果是一定的。
果然如此,几年后太子易佑登基,只用一年便与皇后共同发布诏书,宣布从此女子准入考场。
只是初期实行不易,条件也颇为严苛。
坊间才女虽多,寻常诗书与科考用书内容终究不同,且高门大户家的千金也甚少愿走出大门。
于是皇后令两位公主,三位郡主共同入国子监读书,三年后除一位郡主因病缺考会试外,另外四位姑娘皆取得名次,云峰公主更是进士及第,为二甲第六。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叹服仰慕之声与质疑批判之声不相上下,甚至后者更甚,民间与朝堂皆吵的不可开交,沸反盈天。
批阅试卷的几位大学士也承受了极大压力,被指责谄媚阿谀,作弊迎合,故而弹劾不断。
直到皇后将几位公主郡主的试卷张贴于宫外示众,此事方才渐渐平息。
此后,每届科考皆有女子身影,虽中功名者不多,但官场终不独是男子登台。
林仪君为开和十六年进士,二甲十八,遴选补缺到初宜县。
她从正式读书到走入考场,所花时间不长,在这之前,她以诗赋古籍为消遣,攻读兵书更多。
她于读书之道上有天赋,但短时间取得功名,更得益于父亲的军功,让她破例就读国子监,尊得多名大儒为老师,博采众长。
若当初不认下初宜知县一职,大约也无人强逼她来,这样的地方,谁都发怵,偏她一个女子敢为人先。
从小到大,她的成长经历与一般人想象中的千金小姐相去甚远,每当遇见抉择,她的选择往往令人惊愕,她走的这一路,似乎也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随心”,随心而已。
这样随心随性的性子大约随母亲。自她有印象以来,母亲总是多病,但从她口中却听不到一字抱怨之声。
她总说,人生短暂,当快乐活,想做什么便做,死了便死了,下辈子再来。
她一个几岁的小姑娘要随父亲上战场,是绝不可能的,那样刀光剑影条件艰苦的地方,父亲也坚决不同意。
但母亲总有办法说服父亲,父亲每每望着母亲亮晶晶的眼,总要揽她入怀,低声叹道:“……我拿你有什么办法,不说刀剑无眼,律法无情……我不在时,我也想要她在家里陪你。”
母亲笑着反问:“你不陪我,要女儿陪我?难道我生下她只是拿来消遣的?”
父亲垂眸,在母亲额上轻吻:“自然不是……我只愿战事早日平定,我辞了官,携你们远离庙堂,做个普通人家。”
“你要做普通人,我也愿意同你一样,可重书不能听从我们,她已懂事,该有自己的选择,你瞧她愿意起早贪黑同你学武艺读兵书,几家少年做得到?你不要拦她未来的路,无论难不难,让她自己去闯。”
“可……”
“夫君。”母亲抬手捧住父亲的脸,拇指轻轻落在他唇上,笑,“大将军帐前从今起便多一名四岁小兵,不可再议。”
彼时林仪君乖乖坐在灯下,听着父母谈话,对这场谈话结果,她丝毫不感到意外。
只要母亲决定的事,父亲从不会否决,事实证明,母亲总是对的,但也总是大胆得令人心惊。
林仪君的性子多随母亲。
在初宜县晚秋清晨,鸡鸣响起之前,她朦胧中还记起那日最后一幕。
母亲用拇指在父亲唇上轻轻抚摸,目光旖旎,嘴角挂着浅笑。
透过烛光,林仪君清晰瞧见父亲红透的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