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祁瑾忽然闻到身边的金丝楠木车壁渗着硫磺气味,像是要刻意遮掩里头的味道。
可那口楠木寿材如今分明空无一人,他攥着玉圭的手指微微发白。透过垂珠帘隙,望见朱雀门外玄色幡旗猎猎如夜——是了,升天礼避忌缟素,当以玄为尊,仿佛他们要做的不是葬礼预演,而是场庆典。可那九旒龙旗末端分明用金线绣着往生咒,在初起的晨光里诡谲地明灭。
"殿下,当心门槛。"陆寻英步行跟在车旁,随车提醒,待下车时便虚扶他一把,手上明德皇帝赐的白玉串子未摘,硌着他腕骨生疼。
神道之上,皆不能乘轿而行。唯余下那具空荡荡沉甸甸的楠木寿材,随着明黄步辇高高摇晃,碾过新漆未干的神道。礼器局抬着的青铜簠簋仍铸着年号"永徽",在这桃花遍开的春日里,泛着阴郁的沉沉冷光。
"太子未至。"萧祁瑾压低声音与陆寻英耳语,玉圭边缘硌得掌心发疼。
陆寻英错步贴近,呼吸拂过他耳畔:"三日前太医院呈了脉案,说小殿下夜惊。"
"这话你自己信么?"萧祁瑾勉力牵动嘴角,只觉心脏似被人攥住,连带脸上的几寸肉都失了掌控。陆寻英修长瘦削的手忽地拂过他后背。
"纵不信这话,总该信我。"他指尖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隔了会儿又叹口气,"纵不信我,也该信李将军。"
萧祁瑾喉间一阵紧似一阵,百官队列的礼乐却催逼前行。须臾已至通天台下,日轮正悬二十八宿旗阵中央。执幡童子腰间赤绳刺目——为避讳真正的龙驭宾天,换却茜草染的绳索,可此刻竟比缟素瞧着更令人胆寒。
文武百官静默如林,这场无人的葬礼正行至紧要处。林负执星盘踏上祭坛时,连柳师信骄纵的战马都止了蹄铁叩地之声。她素纱覆眼,可步步踩的精准,九重星盘在掌中缓转,白玉手杖上一个剔透铃铛随步轻摇,半点声响也无。竟是灌了水银的哑铃,钦天监为避惊扰帝陵,特制的法器。
"岁在鹑火,月离于毕。"她指尖抚过祭坛中央凹陷的危宿三星。新补的金粉簌簌落在黍稷堆中,竟似活物般游走。广袖翻卷间,已将烧过的龟甲掷于曝晒整日的青砖上。
龟甲裂纹如天书骤现,她诵谶声裹着不知何时大起来的冷风。
"紫微倾柱,荧惑犯斗。三辰失序,九野同悲。
龙驭既远,虎贲空候。文昌武耀,蒙垢玄圭。
斡维将弛,天驷踟蹰。地络崩绝,灵鼍泣珠。
祈以玉衡,祝以龟卜。斫桂为炬,凿冰作牍。
太乙临轩,房宿开曙。镇以天钺,安以地杵。
魄入参墟,魂归紫府,北辰不移,永镇寰宇。[1]
她声音极明朗如击碎玉,咬字又准。诵谶声里,文武百官纷纷下拜,玄金盘龙柱头的阴影宛如铁锁,将众人缠裹其中。本该停放梓宫的五重玉台上却空无一物。这场气势恢宏的表演并无观众飨饮,仅有无数不敢抬头望向五重玉台的下拜之人。
二十八宿铜灯倒悬,将斜射进来的日辉折成囚笼。萧祁瑾是最后一个跪在玄色石砖上的,他额头触到地缝里渗出的朱砂——浓重的雄黄味混着龙涎香,激得喉间泛起腥甜。
林负的谶词已至尾声。她将龟甲轻放祭坛,玉石相击的清响惊碎一殿死寂。
“大吉无忤。”
柳师信的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
"三皇子萧祁瑾私铸兵甲,勾结藩镇!今奉陛下旨意——"
"伏诛逆党!"
铁靴踏地的轰鸣,将朝天台上的龟甲震得跳了两跳。萧祁瑾未及反应,已被陆寻英一把扯至身后。李静媚部将曹闫率先以身相拦,护在了萧祁瑾身前。
陆寻英亦抢步上前,出声质问:"既奉圣旨,诏书何在?"他声如碎冰击盏,"柳将军,假传圣旨该当何罪,不需本侯赘言罢?"
这几个人手里此刻没有半片铁。柳师信开口正待冷笑,通天台西侧忽然响起金铁顿地之声。十二面黄罗铁伞破开禁军阵列,伞盖礼器,本该此刻送入朝天台,此时却成了活生生的杀人阵。
銮仪卫擎盖者向来是禁军金吾卫担任,不想此时反出阵护在萧祁瑾身前,萧祁瑾一时不知他们是何意思,连柳师信也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扬声道:"尔等食的是大周禄米,奉的是萧家玉玺。"他扬手将虎符举在空中,日辉不知何时褪去温度,由金转白,照射着虎符透出金铁冷光,"此刻放下兵刃,本将保你们九族不死——"
伞阵沉默如铁。
陆寻英忽然扬声,好让众人听见:“柳师信。你说禁军只奉陛下玉玺,手里却拿着自己的虎符,我倒糊涂了,这是个什么意思?”
柳师信按剑柄的手背青筋暴起。
阴云四合,笼罩了朝天台,将太阳的最后一丝白光也夺去了。
最为平静的倒是站在朝天台上的林负,她静静立在原地,如一尊白玉雕。阴云间时或漏下一缕残阳,照亮伞阵中央的萧祁瑾。
萧祁瑾忽然发现这些擎盖者战袍肘部皆坠暗金,上头竟是千牛卫独有的战兽纹。不过针脚很新,显然是今日才缝制入里,或是为在混战中相互辨认,唯有结阵抬手时,战袍暗纹才偶尔晃过一下。柳师信眼睛很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他立即抽出腰间长剑:"千牛备身将军私调卫城守军,形同谋逆!一并诛讨!"
"将军慎言。"最前排擎盖者骤然开口,声如生铁,"末将奉的是圣人口谕:'銮仪事涉天家威仪,当选忠谨之士'。"
柳师信身后,禁军铁骑已缓缓聚拢,文武百官相顾失措,一时竟不知该倒向何方,每个人眼色里都带着张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