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仪放下碗,一双清冷的眼眸望过来:“谁?”
面对薛仪的反问,对方明显一愣,随即又冷笑一声道:“我也懒得管你。”
说罢又抽身回去,对于那个女人的事似乎十分讳莫如深。
薛仪心中更是奇怪,拇指揣摩着手心那块冰冷的玉牌,思量无果,此时汤药下肚,他便倚在门边,微垂下眼眸,静静等待疼痛的来临。
然而这回的药量虽然跟以往一样,但是痛感似乎有所减轻,四肢百骸在一阵极度痒痛之后,突然感到一丝别样的舒畅和轻松。
他抬袖擦去额头的细汗,回到塌上,自从喝了那汤药,他明显感觉经脉更为滞涩不通,好似一团污垢堵在其中,几乎让人难以忍受,这种感觉,让他对眼前的处境越发焦虑。
他皱着眉头,盘膝勉强入定了一两个时辰,很快就到了天明时候。
看着东边浮动的云彩,知道今日是个难得的晴雪天。
薛仪院门一出,那四位宫女便照例显出了身形。
他知道有这几人随侍身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将受到监视,而昨天那个抚琴女子无疑是在躲避魔族王的耳目,交给他破阵令,就是想要与他再次一见!
这魔宫的怪事,真的一桩接这一桩,不过既然遇到了,且奉陪到底!
根据宫女的说法,她所在的素琴斋就在梨园之东,他便状似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览着,逛过大半个王宫,才再次回到梨园附近,进入了东边的范围。
正如宫女所说,那处设有外人无法破解的结界,而那种结界,凭薛仪修为是能够立刻感应得到的,正如他此前能够一眼看出魔族王在寝宫外设下的强大结界一样。
路的尽头,是一堵冰冷的围墙,薛仪若有所感,不急不忙地绕着围墙继续走去,这堵围墙是障眼法,他现在已经到了结界的边缘。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必须找到阻碍那四位宫人视线的地方,秘密施展令牌,进入结界,稍有不慎就会惊动召星临甚至是魔族王,这样一来,那位女子便要遭到牵连。虽然目前,对方是敌是友还不清楚,但是他也决心一赌。
王宫的莲池水榭也与此处联通,火红的水莲透出水面,开了一片,他抚上栏杆,便知此路可行。
宫人跟在身后,还未反应过来,却听见噗通一声,一道白影消失在了眼前。
宫人脸色一白,立刻叫道:“薛先生落水了!”
几人施展避水决,纷纷潜入水中寻找,水底交错着睡莲的枝叶,密密麻麻的缠绕在视野前方,寻找良久,除了莲花摇曳的身姿,哪里还有那位先生一点踪迹?
而此时,薛仪已经持令入了法阵,穿过那道法力屏障,在水中循着光源往上游去。
在他几乎要接触水面时,突然有一只手浸入水中,陡然抓住了他,将他拉离水中。
薛仪刚到岸上站稳,身上的衣物瞬间已经干透,长发柔顺地垂落在背后,萧然亭立,平淡的面容上那双清澈的眸光,露出一点惊诧之意。
他看向等在此处的女子,刚要说话,对方却猛然在他眼前跪了下去,再抬头时,已经泪眼婆娑。
她洁白的衣衫已经被尘土弄脏,犹如梨花凋落,她却毫不在意自己此身形容,只听她用浓重的鼻音,凄声唤他:“徒儿在此,拜见师父!”
薛仪心头一震,惊道:“你这是?”
女子跪行几步,全无半分初见的矜持与沉默,抓着他的衣摆,一时悲喜交加:“师父您忘了,我是盈昭啊!”
薛仪后退半步,摇摇头道:“我不认得你。”
盈昭伏身再拜,已带着哭腔:“师父前尘尽忘,再历重生,实乃天道眷顾,善报有时!徒儿不肖,作下许多罪孽,也不敢奢求师父宽恕,然而师父困于此地,徒儿终究不能坐视不管!”
薛仪语气转冷,直言道:“姑娘怎么如此笃定,我就是你师父?”
那女子道:“君上自夜宴上带回一位琴师之事,整个行寂山……不,整个魔域都传开了,外面说什么的都有,但徒儿深知魔君脾性,他行事绝不会如此随性,直到我昨日听见您的琴声,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是您,一定是您!”
薛仪望着她,见她哭得真切,心中更是骇然:“你到底是何来历,为何会在这魔宫之中?”
“徒儿本是半魔之身,得父亲爱重,种得灵根于身,得以修道,然而父亲对魔君忠心耿耿,势必迫使女儿效忠魔族,故而修成金丹,便离开宗门回了魔域。因为在宗门习得琴艺,被召入宫中,时常侍奉魔君左右。”
种灵根,修金丹,这样的经历不正与九璋宫宫主的经历如出一辙么!
盈昭···盈机!会这般巧合?
当时昊月提起那两姐妹,传言说是魔族潜伏于道派的奸细,盈机真人在九璋山幻境中身死的情景,如今仍是历历在目,莫若面前的女子,便是那双姐妹中的另一位?
那她拜入的道派是九璋山,又如何会与身在乙云的靖华真人有师徒之情?
薛仪问道:“既然如此,我何时收得你为徒弟?”
“在人界流火节宴会上,徒儿有幸拜听了您的琴声,众人都说您所弹为天外之音,徒儿却觉得尤有过之!不禁心悦诚服,一心要真人收为徒弟,赐教琴技,真人不弃徒儿身世,倾囊相授,徒儿一直感念师恩,至今不忘!”
薛仪听她只提了赐教琴艺,当即松了一口气,道:“你说的师徒之情,是在授予琴艺之上,再无其他?”若不是传与道术,那么情况还没那么复杂。
盈昭点头应道:“正是。”
薛仪仍然不敢十分确定她的身份,只觉得是非恩怨,隔着迷雾,不禁叹道:“你们所说的宗门,便于九璋山上?”
盈昭双唇一颤,伏身再拜道:“盈机掌门便是我的姐姐,当年事后,她便自请受罚,把自身囚于九璋山幻境之中,永世不得而出!”
原来如此。
当日在九璋山的幻境之中,盈机说她用缚心倒钩锁暗算了原身,是真正致原身身死道消的元凶,那么眼前这位,对当年之事几分知情?
若是她也参与其中,是否就印证了盈机当日所说,原身是被信任之人背叛的说法?然而,九璋宫主被囚在冰冷的洞穴之中,形容如此惨烈,为何她的妹妹盈昭却在魔宫之中,不曾损伤?当年盈机到底做了什么,会招致那般凄惨下场?
薛仪问道:“她做了什么,为何自请受罚。”
盈昭幽幽一叹,说起三千年前的旧事来。
“当时正逢道魔之战,我等应仙道召唤返回九璋门中镇守,直到魔军攻破,我们姐妹二人又携带残余弟子一路败走,直退至麒麟境乙云山。乙云山有真人和一众道宗翘楚共同御敌,是大陆最后仅存的希望,我们一干边缘小派,与无数被逼至绝境的宗门一道捍卫乙云山,抵御强敌,却不料……”
“我与姐姐竟然接到来自魔族的密信,勒令我等即刻效忠魔族,因为我们二人的半魔身份,马上就有败露的危险!再加上···身中他魔族蛊毒,纵算我们心向仙门,也不得不对其虚以逶迤。但魔族那边逼迫紧急,魔君下令用计牵制真人,并把法器秘密送达……”
“此战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大陆已经死伤无数,再无翻身可能,败局已定,姐姐便瞒着我……遵照君上旨意,将真人自阵法后方引出。”
“师父您因为徒儿的关系,对已为同道的姐姐不加防备,孤身走进乙云门西设下的镇魔阵中协助备战,姐姐在下护法,却瞬间把结构严密的镇魔阵,偷换成了锁仙阵!遵照命令,也只是将您困住。可是姐姐却往锁链法器之上,抹下蚀骨的剧毒,起了杀心,违抗了魔君真实的意愿。姐姐犯下大罪,大战结束后亲自到君上跟前请罪受罚,我们姐妹二人,也再未相见。”
薛仪摇头道:“我靖华真人不是你们魔族人人除之而后快的仇敌么?怎么她却会因为杀我而得罪魔君?”
盈昭沉默半响,最后仍是如实相告:“可是您与魔君,曾是至交啊。”
薛仪心头一怒,当即斥道:“一派胡言!”
盈昭垂眸看她,她的脸上仍然挂满了方才的泪痕,表情又带着几分哀伤,语气几乎是坚定不移:“这是真的!您曾是魔君所珍视的挚友,只是大战开始后分道扬镳,各自为营而已!”
薛仪觉得这女子所言,已经十分荒诞,若果真是所谓至交,在他那日拜访魔君时,对方就该当即相认,以明言以告,何必闪烁其词,隔帘叙话?
他想到的这些,哪一处不透着矛盾和诡异?
盈昭知他不肯轻易相信,语气更是恳切:“姐姐她只是愚忠,不知变通,才落的如此下场。可是我对师父您并无怨恨。我已经没了宗门,只有魔宫这一容身之处,如今苟活于世,自知耻于见您,但只要师父不弃,盈昭愿豁出性命,助师父脱困于此。”
薛仪冷声道:“若果真如你所说,我与魔君曾经交好,那么你说,他又为何留我在此,不放我离开?”
“现在外部形势极其复杂,短短数月,已经出了几件震动修·真大陆的大事来!师父行事磊落,心怀天下,君上或许是不想让您防碍……他接下来的行动。”
薛仪心头一动,陡然感到一丝危机之感:“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