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仪觉得自己完全得罪了这位性情莫测的君王,然而回到下榻处不久,却来了好些宫人,又让他觉得,对方也许并没有因此生怒。
宫人带来的,都是些御寒的物件。
厚重的裘衣披风,被褥火炉,甚至连外出的手炉都送来了一套。几人安静地在室内生起碳炉,支开了小窗,便退了出去。
火炉的热气把原本清冷素雅的小室烘出几分舒适。
自从会见了魔君,又过了两日,召星临更加不去理会薛仪白日里如何行事了,既无纵容,也无干扰,每晚送来一碗不知名状得汤药,便抽身离去。
薛仪表面安然无恙,实则如困牢笼,体内筋脉痛感愈烈。
此时接近响午,室内光线更觉明亮,然而,在这样暖意融融的空气里,比严寒的室外更加难以静坐入定。
薛仪勉强起了身去,寻着来时的琴来。
身上没了冷意,便是疼痛也有所缓解。触动琴弦,整个人就更加放松自如,原本有些僵硬的手指也运转灵便,他弹起了之前最为熟练的一段曲。
心绪投入其中,琴声让人暂时忘却烦恼,只不过他也不能完全做到心无杂念,一曲还未过半,便想要作罢。
这时候一段清音散进风雪,竟然与薛仪的琴音遥相应和,铮铮如水,幽深莫测。
薛仪心中一动,不觉随着琴声继续弹奏,待一曲终了,他很快离琴而起,拿起一旁的披风,推门而出。
他走出院门,直走入梨花林中,宫人早在他出院子时跟了上去。
薛仪凭着方才琴声的方向去寻,在一颗盘桓如游龙的老梨树前,停住了脚步。
抬眼望去,只见一位白衣女子盘坐其上,半束的长发乌黑如缎,手边便是长琴,清丽的容颜映衬在雪白的梨花枝上,更显得她肤色莹白,沉静绝尘,便是薛仪也禁不住心头暗惊。
不是震惊于她的绝色之容,而是在她的身上,他竟然还感受到了一股灵力的波动!
在这幽幽魔宫,浸淫妖邪之地,却藏着一位如此超脱尘寰的女修士?
这种事无论如何都让人难以置信,而且这位女子看起来,行动似乎也是不受限制,其真实身份更是神秘难测。
她到底何许人?
薛仪驻足停留下来,那白衣女子也拿两眼望着他,神色总带着一股哀伤之意,眉头若有似无地蹙着,这样美丽的人若是脸上带上忧愁,那必然是比常人更为显眼的。
薛仪遥作一揖,便道:“姑娘一曲,幽深致远,荡人心魂,可惜在下技拙,方才难以相和。”
“拂去白雪衣还香,徒留花影枝带寒……”那女子拂开颊边的碎发,独自念了一句,双眼有些泛红,似乎又有说不尽的话语,藏在刹那的一抹神伤之中。
她抱着琴落下枝头,来到薛仪跟前。
隔着三步的距离,她道:“时间久远,您的琴技确实生疏了些,但是万万说不上‘拙‘字啊。”
薛仪听见她如此口吻,便道:“你认识我?”
“自然认识了。”那女子笑了笑,缓缓启唇道,“靖华真人。”
薛仪紧紧盯着她,不禁眸光一凛:“你是谁?”
那女子摇摇头,轻声道:“我不能说。”
到了这个时候,薛仪实在应该与这位突兀出现的神秘女子保持距离,然而他还是问道:“为何?”
女子往前走了一步,继续道:“虽然不能说,但是,我能给您说说这魔宫景致,不知您可愿随行?”
对方这句话蕴含了某些暗示的意味,薛仪不过略有迟疑,最终还是同意了。
他当即侧身让道:“有劳。”
之后她便一路行去,与他说起这宫中的一景一物的来历和故事来,薛仪跟在后面,一面听,一面思索着她的身份。
当她踏上廊桥时,因为顾着说话,不留神一脚踩空在石阶上,薛仪习惯性伸手去扶,一条细腰便碰在他臂上:“小心!”
她抬头看了一眼,双脚灵巧地划开半圈,纤手轻扶了一下他的手,已经迅速站稳了身形,笑了笑,还是低头道:“多谢。”
一物暗暗投入他的手心之处。
“不客气。”薛仪收回了手,却因为触及她冰冷的肌肤,身上微微一颤。
再次走过中轴线上,王宫也才逛了四分之一,她不再偏向东面,而是折路回程。薛仪也不开口,任凭引路。
最后她们回到梨花林中,那位女子便要与薛仪道别。
“今晚或许还有一场冷雪,希望您保重身体。”那个女子回头,如此说道。
薛仪单手收紧了身上的披风,随即微笑致谢:“多谢关心。”
待女子抱琴离开,薛仪才转头问向身边的宫人:“方才那位姑娘,是什么人?”
满园中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清寂静,那道倩影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阵阵梨花的冷香。
“奴家并不清楚,只知她居住梨园东面的素琴斋内。”宫人回道。
听到这个回复,薛仪不禁问道:“你们对这不熟?”
“我等进入宫中不过数月,王宫原本都是驭舒大人打点的,然而君上回归行寂山,竟族长便多拨了好些人进宫伺候。”
薛仪看着她,见她回答时表情谨慎,忽而意识到,这样的安排很有可能是古魔族想要制衡驭舒祀容一方势力的手段?!
只是不知,在魔族王的眼皮底下,他们如此明目张胆的明争暗斗,魔族王又是什么态度?
当然,这不过是他自己的一点臆测罢了,行寂山上形势诡谲莫测,真实的状况究竟如何,或许只有权力中心的人最清楚了。
薛仪于是又问道:“这景伏宫里外都能去吗?”
“是的。”
“方才那位姑娘的素琴斋呢?”
那宫人明显一愣,又很快改口道:“只有那处不能去,祀容大人吩咐过了的。”
薛仪状似无意道:“我若误闯,那时还得劳几位出言提醒了。”
宫人道:“薛先生请放心,您是去不了那里的,她在自己的寝宫处设了结界,外人也无法破解。”
薛仪点点头,直接回了院内。
他关上门,确认几人已经退下,才伸出手,打开方才那女子忽而跌倒时,塞到自己手心的一物件。
是一块拇指大的小玉牌,上面写着“令破”二字。
道家阵法之中,有一种术是施阵主人故意留的破绽,依据破绽而制作的破阵令牌,可以供给阵法主人以外的人进入其中,那种令牌,一般被刻上“令破”的字样。
而她秘密给出这一块令牌,想让他破的阵,无疑就是……
天黑入夜,召星临照例给他送药,只是这次比前两次要晚一些,脸色更是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见薛仪开了门,也不开口催促,而是盯着药碗好一阵。
直到薛仪端起碗里的药,再次喝完,对方才缓缓开口。
他说:“你见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