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但是他答应我,”你抹掉眼泪,把我的手拢在自己的掌中,“只要我陪他,做他的……,我们欠的钱就可以一笔勾销。”
“只这一次,”你嘴中吐出一团团白气,呼吸慌乱,“就这一次,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打断了你,目光落在你单薄的衣衫,以及衣袖之下青紫的伤痕上。
曾经,妈妈的身上也布满了这样的伤。
你答应过我,不会做第二个妈妈。
我拉开袖子,更多的伤口暴露出来,很快被我的泪淋湿。
“阿姐……”我说不出话来,只定定地望着你。
我心疼你,我的心在抽痛,我的五脏六腑都被腐蚀,我泣不成声。
可事到如今,哪里还能回头呢?
“阿妹,”你的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只是摇头,“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如果有的选,谁愿意这样呢?
谁不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愿意被人磋磨,被人欺侮呢?
你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我忍得了的,没关系的。”
你的声音软得像天上的云:“这里太乱了,往后别来了,好吗?”
我没有应你,“往后”太远,我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
男人不耐烦了,阿姐追过去,她擦干了眼泪,赔着笑。
她走了,红裙摇曳,在我被泪模糊了的视野里凝成一个明艳的点。
因为没办法。
我们都没办法。
-2011年2月2日-
除夕夜,老板阿姨给我们放了假。
宿舍里的其他姐姐都回家去了,只剩我和阿姐。
烟花把天空点亮,街边铺满了炮竹纸碎,浓厚的硝烟把夜晚凝成稠密的粥。
老旧的窗框没法隔绝冷气,尽管已尽量封堵,仍有几缕寒风灌进房中。
我们挤在小床上,紧紧抱着。我能听见阿姐胸膛里,心脏强有力的跳动。
忽然开始牙疼,疼了一夜。
-2011年2月10日-
十四岁。阿姐买了一双鞋子送给我,还有蛋糕,不是我做的那种只有胚子的半成品,而是有奶油、有造型的大蛋糕。
奶油很甜,可我忘不了它是由什么换来的。
我吃下的每一口蛋糕,踩着新鞋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在啃噬阿姐的骨头,践踏她的鲜血。
-2011年4月8日-
坐在医院走廊里,望着倾斜的日光,想象如果躺在人流手术台上的人是我,事情将会如何。
诸如此类的幻想还有很多,比如如果给他们下毒的不是妈妈而是我,如果迈出出卖身体那一步的不是阿姐而是我,现在的生活会好一些吗?
但幻想本身也不过是幸存者对于受害者最无用的一种怜悯。
因为现实就是现实,永远不会随某人的意志而变。
命运如荆棘,我们是笼中鸟。
-2011年6月30日-
阿姐忽然打电话来,叫我复习一下初中的知识。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打听到镇中学还有插班的名额,只要走过场考一次试,就可以去读书了。”
她的声音很是激动:“阿妹,回去上学吧!”
我却没能高兴起来:“代价是什么?”
她沉默了,我便明白自己猜对了。
那男人是个精明至极的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帮我们。
我又问了一遍:“阿姐,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是阿姐犹犹豫豫的回答:“我,我又怀孕了。他让我留下来,等大点了去做鉴定,是男孩儿就生。”
我的眼睛倏地沉下:“我不会去读书的。”
“但那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啊!”
“别说了,”我握紧拳头,猛地砸到桌上,“我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牺牲你的未来?”
“而且,”我闭上眼睛,“我早就不想上学了。”
“可是,可是我答应过你——”
“你也说过,你只是为了钱才跟的那个人,等钱攒够了,我们就一起走!”我对听筒吼着,旁边的客人抗议式地敲打柜台,我无暇理会他。
“阿姐,”我的声音变得强硬,“别让自己后悔。”
“想想过去的自己,你被伤得还不够吗?”
对面静了下来,随后响起电话挂断后的短音。
手里的听筒霎时有了千斤重量,要用上全身的力气才能将其放好。
我不该这么对待阿姐的一片好心。但我不后悔。
有些底线是不能被突破的,我已经躺在阿姐的血肉上过了太久,不能再进一步了。
-2011年7月19日-
阿姐打掉了孩子。前不久,男人的老婆找到阿姐,求她把孩子打了。
那是个很瘦小的女人,头发粗糙,面色蜡黄。她没有威胁阿姐,也没有让她离开自己的丈夫,只是流着泪,求她别生孩子。
女人走后的第二天,阿姐独自去了医院。之后,她告诉男人,孩子是不小心跌倒流掉的。
-2011年8月9日-
互联网是个很好的东西,我可以在上面学到很多知识,连历年的高考卷子都可以下载。
同时,也能学到该怎么帮人处理那些隐蔽的、不宜被人发觉的伤。
自从孩子没了,男人对阿姐更狠心了,但在之后,他给的钱也变多了。
-2011年11月25日-
阿姐最近和那个男人来往得少了,大概是他腻了,又找了新欢。
对我们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我和老板阿姨讲好,做完这个月就走。
我们会先到县城,然后去省城,坐火车去,我们从来没坐过火车呢。
我们还要去看海,其实并不远的,从省城出发,坐车只要三个小时。
我们都很喜欢大海,我在电脑上看那些图片,湛蓝的水面,金灿的沙滩,有海风,有水鸟,浪扑在脚背上,一定很舒服。
我想,未来我要住在海边,要有一幢大房子,足不出户就能见到整片海。
未来,我终于有资格再谈未来了。
…
-2011年12月1日-
他回来了。
我的“父亲”,阿姐的“丈夫”,欠下高利贷转身就跑,把我们留在绝望里的人,回来了。
他直接找到了网吧,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从柜台里拖出来。老板阿姨拦着,他却反咬一口,说她雇佣童工,要报警把她抓进去。
我坐上他新买的摩托车,十二月底的风从耳边挂过,小镇的楼房飞快地倒退,道旁的景色很快变成了稀疏的平房,随后是无尽的树和草。
村庄一如既往地平静,如蛰伏的巨兽,将我吞吃。
为什么?
为什么总要在希望最旺盛的时候扑灭它?
难道我不配吗?
是啊
我不配拥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