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7日-
找到了工作。镇上新开了一家网吧,我在里面做收银。
老板是个胖胖的阿姨,人很好。我第一天上班时什么都不会。她很耐心地教我怎么开机子,怎么用电脑。工作时间是十二个小时,老板说晚上怕有醉鬼,女孩子不安全,只让我上早班和中班。
店面楼上是宿舍,上下铺的六人间,我住在最靠里的下铺。房间很小,但有窗户,不算太闷。天花板上的腻子已经片片剥落,墙角裂开的缝里长满了青苔。好在被子是新的,夜里洗澡也有热水。
工资不多,可是包吃包住,同事们对我也很照顾。虽然辛苦,和从前的日子相比算是天堂了。
阿姐去了镇政府的食堂打饭,她下班后来看我,常给我带饭。
我们并排坐在宿舍床边吃饭,月光透过窗户,把铁饭盒照得反光。
-2010年7月16日-
那群男人来了网吧,要收保护费。和刀疤男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我浑身的汗毛都树立起来。
老板挤开我,让我去里头收拾桌子,自己独自应付他们。
-2010年10月2日-
发了工资,债仍旧还不上,利滚利欠得越来越多。那伙人知道我住哪儿,每到收债的日子就在网吧周围打转,把客人吓跑了不少。
我想走,老板不让,说我一个小姑娘自己出去容易出事。阿姐也不让我操心,告诉我她另有办法。
不知怎的,她说这话时的笑容让我心慌。
-2010年10月10日-
心慌得越来越厉害,夜里被噩梦惊醒,却已忘却了内容。
阿姐不太常来陪我了,她会在傍晚打个电话到店里,或是托人把饭盒送过来。
晚上下班后我去阿姐宿舍找她,她不在,同事说最近都是很晚才回来,不知道去干了什么,身上带股怪味。
“哎小姑娘,”我刚要走,同事叫住了我,“她是你谁啊?”
“姐姐。”我答道。
“长得不太像啊。”
“不是亲的,”我勉强扯出一个笑,“我们都像自己妈。”
“你这么小,怎么不去读书啊?”
我眨着眼,做成失落的表情:“家里……家里没条件。”
同事唏嘘两声,转身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一小包芝麻糖:“家里炒的,拿着吃吧。”
走出大门,我在巷口的路灯下站了一会儿。怀里的糖被体温融化,黏黏腻腻地贴在塑料袋上。
灯光昏黄,一只毛色灰白的流浪狗从我身边经过,翘起脚,冲着电线杆撒尿。
热风吹来淡淡的骚味,楼上传来铲子和铁锅相碰的声音,有些刺耳。
头顶的光忽然闪烁两下,小狗受惊似的狂叫几声,跑走了。
我穿行在巷子里,吹到脸上的风渐渐冷了下来。
-2010年11月17日-
第十次站在街口,却没有一次拥有踏进去的勇气。
其实不该来的,这里鱼龙混杂,很不安全。小小的一条街里挤着几家红紫灯光的按摩店,最里面的开着一家游戏厅,两旁则是小麻将馆。
我很早就知道这里面都是什么人,是他带我来的。那年我六岁,半夜来了很多警察,他和一个穿得很少的女人被一起带下来。
回去时,我挨了他一顿打,说我不吉利,偏就那一次遇到了扫.黄的。
过去与现实在脑中交汇,第二次踏足这里,心情远比当初复杂。
为什么不进去呢?为什么不让心死个明白呢?
大约是还心存幻想。
以为只要不进去,只要看不见阿姐的身影,就能心安理得地把一切当做自己的幻想。
活在世间的人,只要不低头,就会相信炼狱根本不存在。
夜深了,醉醺醺臭烘烘的男人多了起来。
我该走了。
-2010年12月31日-
今天是阿姐的生日。
我借老板阿姨家的厨房做了一个蛋糕,打算送给阿姐。
我去了阿姐的宿舍,却发现宿舍楼下围了一群人,正一件一件地往垃圾堆里丢东西——那都是阿姐的东西!
我快步冲上去,张开双臂拦住他们:“你们干什么?!”
“呐,你就是越相逢那个小.婊.子的妹妹啊?”站在最前面尖嘴猴腮的男人弹掉手里的烟灰,眼睛眯得像蜈蚣,“长得倒标致。”
我狠狠瞪他:“你谁啊?凭什么动我阿姐的东西?”
男人深深吸一口烟,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白气:“我是她老板!”
他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使劲碾压:“我已经把她开了!”
“那个婊.子勾引人家老公,还在外边当……”
“你住口!”我厉声喝道,“你这是污蔑!”
“污蔑?”男人吐一口痰,睁得很大的眼睛上方浮现三道很深的抬头纹,“人领导的老婆早上都来闹过一场了!你真以为你姐姐是什么好东西吗?”
旁边响起一阵尖锐的笑,紧接着是几道不同的议论声:
“婊.子的妹妹也是婊.子,小小年纪的就学会胡搅蛮缠了。”
“那种人身上指不定带着多少脏病呢,我们可都是正经人家,怎么能和她住在一起。”
“我说啊,早看出她是个不安分的,你看看那长相,不活脱脱一个狐狸精吗?”……
“闭嘴!!”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搅,一股猛烈的火焰在身体里游走,我的脸涨得通红,几近崩溃地叫喊,“你们都给我闭嘴!!”
然而迎接我的只是短暂的停顿和更多的嘲讽:“啧啧啧你看看,急了吧,现在倒知道要脸了,给人家睡的时候就想不起来?”
“你!!!”我扬起手掌,那一刻真涌起了用力扇下去的冲动。
我忍住了。那人却伸出手,一把将我推倒。
“小姑娘我劝你赶紧滚,别在这丢人现眼,晦气!”
地上很湿,我闻到垃圾腐烂的味道,像我的人生。
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捡起摔在地上的蛋糕,站起来,抢过他们没丢完的东西,离开了。
手提袋的细绳在掌心勒出道道红痕,后背的压痛则使脚步艰难。口腔里弥散着血腥味,是竭力忍耐的牙齿咬破了舌尖。痛感于我已无足轻重,因为现实远比身体要痛。
给过我芝麻糖的姐姐想拉住我,我躲过了她的手,没有回头。
天上下起了小雨,路上蒙着一层水雾,仿佛走在冰层里。
这个冬天真冷啊。冷到让人活不下去。
-2011年1月1日-
我又去了那条街,是昨天傍晚的事。
蛋糕没完全坏,我把没脏的一半分出来,躲在杂物间里吃完了。
我还是想见阿姐。我想她。
自欺欺人已成了过去。我可以被人奚落,被人咒骂,我可以忍受一切耻辱,可以抛下名誉和廉耻。人在活不下去时,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可是阿姐,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我想见二十岁的你,哪怕一天,一个小时也好,我想你笑得像个孩子。
所以我去了。生平第二次走进去。
我看见你了,穿着鲜艳的红裙子,挽着一个男人的手,站在游戏厅的门前说话。
你也看见我了,我站在雨里,浑身湿透。
你愣住了,男人拉你,你挣开他,冲进雨里。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牵着我冰凉的手,把我带到屋檐下。你脸上的水光在闪烁,分不清是雨点还是泪珠。
“阿姐,”我的声音很轻,“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给你做了蛋糕,可是摔坏了。”我抬头看着你,你的眼里映着我。
想必你也能从我的眼中看见自己吧。我们都有明亮且深邃的眼睛,本该如黑珍珠般闪耀,如今却只剩下空洞。
“那个人,是谁?”我指向等着你的男人。
“游戏厅的少东家,”你答道,“也是……也是放高利贷那伙人背后的老大。”
“你——”我的身体猛地抽动一下,过去的记忆汹涌地淹没神志,无数个字词抵在喉头,却像被人紧扼住一般无法吐露。
“我知道,”你抱住我,在我耳边极快地说着,“我知道你恨他们,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