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没有了。”阿姐打断我的话。
“什么?”我的心猛地一抽。
“那天,他……他把我推倒的那天。”阿姐说得艰难,刻意扭头避开我的眼睛,“就是因为发现了铁盒里的钱,才来找我吵的。”
“没了……”我浑身都在颤抖,大脑一片空白,只默然念着同一个词,“没了……”
没了
我们攒了半年的钱,就这样没了。
肌肉与骨骼无力支撑躯壳,我瘫倒在地上,嘴唇机械地张合,声音从喉咙里漏出来:“没了……”
感官逐渐紊乱,眼前的光亮在闪烁,极寒与酷热交杂着显现,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无限放大,随之而来的还有尖锐的耳鸣。如硫酸腐蚀,如刀刃贯穿,如钝器锤击。
什么都没有了。
希望还未展开翅膀,便坠入现实的污泥。
残酷的,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钱还会再有的。”阿姐说。
“我答应过的,一定要送你去读书。”阿姐说。
“相信我,好吗?”阿姐说。
“一定都会实现的。”阿姐说。
不,不会的。
我知道不会的。
不会再好起来了。
不会再有希望的。
阿姐,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你为什么还是如此天真呢?
你为什么还相信自己的努力能得到应有的回报呢?
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勇敢呢?
“不是勇敢,是懦弱。”阿姐说。
“是怕自己这幅样子走不出去,所以留下。是怕我们在外面活不成,所以留下。”阿姐说。
“是顾虑太多,恐惧太多,所以连试一下的勇气都不敢有。”阿姐说。
我明白了。
是绝望过后,接受了命运。
生来就被钉死了的命,哪怕那个男人抽烟喝酒赌.博嫖.娼打女人,他也毕竟是丈夫,是家人。离开他,离开这片山村,未来是全然的未知域,而留下,则是自小熟知的生儿育女、劳碌一生。
懦弱的人没有勇气面对未知,剩下的,便是一句“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们被灌输的就是这样一套观念,留在家乡,留在家人身边,嫁给一个男人,生下一堆孩子,一辈子陀螺一般围着他们转,这样才是最好的安排,最好的选择。
多可笑的钢印,却让那么多代人至死信服。
阿姐和妈妈不一样。妈妈不属于这里,她来自外面的世界,所以一心想要我也跳出去,去那个本该属于我们的地方。
而阿姐生在这里,没有离开过,她对外界、城市以及贫穷的恐惧几乎是留存在血脉里。
或许与其他人相比,阿姐的勇气已是非凡。她独自照顾患病的母亲,她继承了祖传的竹编手艺,她赚的钱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少。
可她的世界还是太小,她的坚韧是被种在水井里的树苗,没有见过外界的雨雪,自然便将它们想成洪水猛兽,不敢触碰。殊不知,外面的大树并不被污水浸泡根系,她们所受的苦痛并不比在外打拼低弱多少。
无数代人共同编织的弥天大谎,想要打破它,实在太难。
那么,我呢?
我生在山里,我从小听着长辈的规劝,但我也从妈妈那里获知了外界的生活,并向往它。
那么,我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我对一切心知肚明,欺骗、压榨、鄙夷、虐待,我见过这样多的苦难,为什么对此一言不发,只敢将它们记在心里、写在纸上呢?
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到吗?
不,我至少能改变一个人,那就是我自己。
在过去的半年里,我有很多个出逃的机会。如果我狠心一些,舍得抛下阿姐,那么或许今天的我早已到了远方。
更早些时候,妈妈刚刚离开,而他的身体尚未恢复。如果我聪明些,及时割断对妈妈的所有不舍,抛开可以凭借成绩跳出去的妄想,我也可以离开。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的软弱,因为我的愚蠢,亲手放走了无数个转机。
我没有落入那张“男人是天”的蛛网。捆住我的绳索,名叫自己。
-2010年2月14日-
他回来了,补交了医院的欠款,给阿姐办出院。
她还那样虚弱,怎么能出院呢?可我拦不住他。
他让我好好照顾她,然后走了。
又一次,一走了之。
他到底把阿姐当成了什么?任他摆弄的玩具吗?
夜里阿姐发了烧,浑身滚烫。我听见她不时的呓语,叫着“阿妈,阿妈”。
第二天凌晨,她终于退烧了,我仍然守在她身边,没有合眼。
不敢闭眼,怕绝望再次席卷,怕想到未来。
未来会怎样呢?
哪里有未来呢?只有一轮又一轮的苦熬罢了。
-2010年3月9日-
所谓希望,不过是吊在驴子前面的胡萝卜。一旦抛开,便发现人也能像牲口一样活着。
阿姐一点点恢复,他欠的债一点点累积,一边照顾阿姐,一边努力赚钱还债。
不是没想过独自出走,就像他每次一言不发地离开那样。
但总是……不忍心抛下阿姐。
过去的我牵绊了妈妈,过去的阿姐亦被她的妈妈牵绊。这条代代相传的锁链如今捆死在我和阿姐的身上,除非同时鼓起勇气挣脱,否则便是死结。
-2010年4月2日-
每次头昏眼花,便抬头去看星星。
从表姐那里借来的课本已经换成了高二的。不是为了什么奢望,而是单纯想要读点与现实相距甚远的东西。
读到《滕王阁序》时,手电筒忽然熄了。漆黑一片的眼前留下看见的最后一行字,飘然如云: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关山难越。
纸面上浅显的四个字投射到现实里,便成了翻不过的十万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