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长安近日粮食单价,一千石粮食是……”
“五千贯钱!”
胡珺被这串天价数字再次哽得说不出话来,他不自觉抬手扶额,又转念一想:
五千贯钱换全族性命无虞,值得。
“胡寺丞?”同僚贺珵叩响门扉,“宫门就要落锁了。”
“劳贺兄挂怀。”他尽力扯出个笑,指甲掐进掌心:“这就走,这就走。”
待脚步声远去,他抖着手扯下那页账纸塞入衣袖。上好的宣纸刮过手腕时,他竟觉得疼痛刺骨。
他忽然想起大女儿聪慧知礼,风华正好,又想起小女儿不谙世事,天真烂漫。
他此刻就必须作出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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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珺抵达林府的时候已经是当天亥时,天色幽沉。
林宅上下灯明错落,宅中奴仆皆侍立左右,见胡珺匆忙进入,向他一一行礼。
胡珺进入正厅时就看到林载半卧在极品楠木上闭目养神,似在专门等人。
“林公,早年林家递来拜帖,鄙人正当病时无暇回复,今日家中遇事便觍脸相求,还望林公宽宏,莫要怪罪。”胡珺向他重重行了一礼,语气恭敬,近乎卑微。
林载睁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懒懒地回答:“哦?原来是胡寺丞,老夫今日可真想听听看,何事至于您深夜而至,说是一定要见我。”
胡珺尽力挤出一个笑容,朝他拿出一页地契,神情讪讪:“在下有一荒唐侄儿,在平康坊欠下五千贯钱的赌债。还望林公不计前嫌,买下老夫陇西旧宅,以解胡家燃眉之急。”
林载缓慢抬眼,并未回答,只是拿起手旁的一盏茶杯,悠哉地呷了一口。
“林公可是好生有趣。你说我林家宅院无数,又何必花五千贯钱买你一个陇西的旧宅?”他突然质问他,语气不耐。
胡珺顿时冷汗横生,盯着室内那盏快要燃尽的蜡烛,感觉就如胡氏未来一般渺茫。
“林公是长安有名的茶商,钱财无数,五千贯钱对胡府这样的小门来说是笔不小的钱财……但对您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还望林公出手相助,卖老夫一个人情。”
“呵呵。”林载突然从榻上坐起来,死死盯住胡珺,上下打量之时似乎是在权衡利弊。
刚才那盏蜡烛霎那熄灭,惹得胡珺心头七上八下。
“要我卖你胡府一个人情?也不是不可。”林载脸上闪出一丝暗笑,又道:“我知胡府长女素来擅算筹,至今待字闺中。吾儿年过二十尚未娶妻,若是能为其求娶此女作妇,那便再好不过。”
“这……小女…小女已经许过人家。”胡珺心头暗道不好,颤颤巍巍地回答。
可林载却朝胡珺走进,突然抚掌大笑:“林公啊林公,你当真是有趣得很。这方圆百里谁人不知与你胡氏定亲的小婿早因病去了三年,你竟扯谎都不打草稿。”
林载继续朝胡珺走进,从他手里夺去了那页地契,而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扔进了地上正燃烧着的炭盆。
胡珺眼看着那地契上“胡氏祖宅”四字在火中烧成灰烬,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地契可都烧成灰了,林公啊林公,你当如何解你那燃眉之急啊?”林载语气讥讽,随后坐回原榻,手里把玩着那只茶盏。
胡珺只字未言,脑里迅速思考着下月交账的时间。
账册每月一交,若是要在上交之前补上亏空,那就必须在今月廿四之前凑够五千两,还需预留购粮日程。
现下已经孟春初七,就算是要在别处典当旧宅也没时间了!
胡珺嗓音发涩,强装镇定,试图令林载退步:“林家若要与胡家结亲,须按令郎入赘胡氏,三书六礼皆从胡家。”
林载把玩茶杯的手倏然顿住,冷笑道:“林公真是好算计!你要用林家的钱还债,还要林家的儿郎换血改姓,你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好啊!”
说罢,林载将那盏茶杯掷落在地,“啪”地一声,茶杯发出碎裂的声响。
胡珺额角青筋跳动,闭眼压下屈辱:“林公所求,不过是借胡氏门楣摆脱低贱身份。入赘后令郎可兼两姓,生二子,长子归胡家承嗣,次子归林家继业。”又从怀中掏出泛黄族谱,“胡氏虽没落,仍是陇西一代有名的清流士族。令郎改姓入籍,林家后人都可科考入仕,岂不比人人唾弃的贱民庶人强?”
林载沉默,方才他打量胡珺之时就想到了这点。胡家即使没落,仍是士族。当年向胡府递拜帖为的也是与之结交,看看能否扯上些关系。
这世道商人同农人一道为良人,但商人却遭世人白眼,任人鄙视。只有与士族结亲、改姓入籍,林氏后人才可翻身正名。
其他显赫高门林载不敢奢求,但胡家这样的寒门他是绝对不容错过。
至于儿子入赘还是别的,他不关心。方才欲假意诈出胡宅实情,也不过想等胡珺自己开口,好让林载既如了愿,又卖了人情。
这等捷径,他老谋深算,求之不得。
“尚可。只是这兼姓之法需添个凭证,要在婚书上写明,入赘后我儿虽改籍胡氏,但仍兼称‘林郎’,同为林家后人。”林载命小厮呈上契约,将狼毫蘸满朱砂推向胡珺,“请吧,胡寺丞。”
胡珺手里的朱砂笔悬在契约上,一滴血似的墨砸在极佳的宣纸上,开出雪地红梅。
“放心,犬子入赘那日,老夫自会送份大礼——听闻胡寺丞最爱蒙顶茶?”
“……”胡珺隐忍,一字未答。
窗外风雪晦暗,雪粒簌簌砸在房瓦上,像极了算珠坠地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