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兵现身一刻,霍夔便惊到了地上,此时天是浓云密布,整个世界都于雷电火狱中复陷昏黑,人若欲视物,尚需仰赖穿云的雷电和地天中穿梭的红,白灵光,那先时冻结了海面的白冰此正破碎,兵列对阵中电若心跳,凝滞颤动,高浪随那静谧剧烈的鼓动成山势涌向海边,次次被天中阵法拦截,唯化雨至岸,对三人淋头浇下,幕开见,仍见中天,那一对相似相离的人形,那一对皆如魔的天上神王,若数世之余命,对望待立。
“……拉斯提库斯。”厌能倒率先反应过来,却因曾作‘难云阿’时曾被其所杀,忍不住浑身发寒,勉强开口:“我看这情景,以为他必然是死了,否则怎会任凭唯乍发难?”
何以现在才赶过来——
他正说,最末才恍然醒悟,面色一变,又看那漆黑军阵,俱是默然无言,群列中天,似人而又若云化一,极朦胧飘渺;而那天中的法相,莫管是那咆哮的血龙或是盘海的白龙,尤是那众作沉色的黑龙,俱不若先前所见光焰浓郁,而蒙那黯淡模糊的昏意,若被阻隔在异界。厌能见此,便寒声道:
“这都是些死灵——同蔺闻彦一般!”
唯乍竟将兰德克黛因本土的诸神屠了个干净,叫他们不得不依附在陆上,如蔺闻彦依附唯乍般,待到此陆崩瓦解,群灵将散时,才能现身助阵!
虽已见唯乍所成末世之景,思及此,厌能仍忍不住自心胆寒,转瞬,则又面生惨淡,忆往昔梦中在陆上种种:
由唯乍屠尽的么?
倒不如说是给自己的民众的逼死的。
不——他摇头,无奈长叹——或,如他自己般,也是被自己的欲念所杀了——
他思绪万千,却诚知不容细想,但复抬头观这漫天神将对唯乍,地海仍轰鸣崩裂,然望这数量悬殊的战局,他却仍忍不住心潮澎湃——虽这十万天兵皆为死灵,但无不是存续已超六万年的大神,对唯乍一人,便是她身有全世灭绝之力,又难道不是有几分胜算么?
厌能如是想,亦觉得讽刺;他活到如今,魂灵起伏,穷途末路,却还想续命。说来荒唐,他们三人到底未能阻止广陆民众对这块传说中灵地的贪欲和殊死一搏的强烈求生欲,使主战派和商议派各自为政,终遂了蔺闻彦的愿,在‘海渊’开启之日,将水陆两界皆卷入灭阵中,一举绝命,此事若无双方民众的贪欲盲目,狂热短视,绝是难做成,而,既见如此,人不由思考,若这十万死灵能敌唯乍而消散,这陆地复归宁静,再遇广陆军队,又能和平么?或这陆地最终不抗毁坏,最终崩溃,尚存活的居民又该如何?前景俱迷茫,而恐因此,愈是想,愈能略理解,为何这北荒民族,当年要与世相悖,毅然入棺了。
可叹竟是殊途同归。
厌能思虑无果,只能抬头望天中而默然观战,雷鸣间鼓,风雨战歌间,尚且唯这自然之声流响,两军尚在对战时,他的心,恐第一次为这些许超然宛与自天融为一体的情思所充斥,只不巧恰得霍夔在旁惊愕也激动万分,音波迭起,目不暇接,左指右望,不见恐惧,而多憧憬了。
如见偶像般。
“那红龙和白龙——我以前见过的,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两个童子——强得吓人啊!”
霍夔上下观望,赞不绝口:
那上边的黑龙,我也见过,是北荒当年有名的将领!
这个——那个——嗐!
“都是我当年的偶像——不是我乱说,你们没见过北荒天将冠绝广陆之时,哪一个提出来,不是能名扬一方,建国立业的天下豪杰,后世的千秋万代,莫能相较,却丝毫犹豫也没有,舍身无名,封魂入棺,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
也是身死梦断,皆作怨灵身了。他说及此处没了声音,只望空中那面色模糊身为水云的诸天将,唏嘘万分。
蔺耘久无言,二人正回头欲寻,却天中雷响,逆反常理而后雷光方来照亮海上军势,衣袍翻飞,蓝旗狂舞,显是出阵之景,二人不由屏息凝神,见那最大,隆天如山而飘渺依然的龙身,垂绿目望下,而后,音声传来,不烈,唯似叹:
“‘永世’,你续封海上天火,保岸线安全,等我传信。”
——得令。
那白龙因而潜海,卷冰风环舰队缠斗天火,接着,便是二声:
“‘轮回’,你去封穹窿天马,莫使那蓝火落地,切勿急躁。”
——得令!
话虽是,‘切勿急躁’,这回应端得是如雷霆一响,似战火引爆,如要以毒攻毒,以火攻火般,血龙刹时化电上穿云霄破开黑云使四天爆散云光,只见红发飞扬。
“昆廷,你领军固陆,持其不沉,此务最重,”这从天而传的声似雨坠落,颁布军务:“并时,帮助你那朋友,恐到时,唯她可以继我之后——“
而是言,雷光中已可见此人背手开指,前迎狂风,与唯乍,似镜般——如是相似的身,相似的面,衣袍猎猎,正在那长枪过手,展臂为圆时,最成对阵。
蓝电遍天,黑云蔽日,一次斗法已恐使人心神碎裂,方是起始:
“——亲战唯乍。”
“——他的法器怎会是枪?”厌能错愕,盯着天中两个人影,而周遭天将在阵阵‘得令’的呼声中降陆而来。他不能明白,而霍夔,常在絮叨,也没了声音,唯看那处,见雷霆过眼。
许久,方怔愣开口。
“当然是枪。”他回答:“不然,唯乍怎的是旗?我说了,唯乍的能力,跟她父亲极像——”
他望着那身影,酝酿那名数久,才敢念:“洛兰大神——”
不想他已堕落至这般漆黑了。
“凡见过他的人,怎能忘呢?”霍夔低道:“旗动天之气,枪起海之音——遥想当年,月海潮碎,北荒年年岁岁,到如今——”
而时那黑枪轮舞引黑海凌天起,音声震动,四野皆黑,如为霍夔证言般,他感慨万分,目视此景,感黑水覆身,道:
“已是暗无片光,黑海不见月了!”
似感其言甚苦,那天中的黑龙绿目,亦向下望,似春水熔炼。
——泉哥。
另一面,蔺倚泉在那二人对话中却唯听水风呼啸,实界已至朦胧,只自那心深处,似刺破时之海浮荡起那早该模糊的声音,如是唤他。秀?他初时竟愣,因许久,实在是太久人力不可及难将其自流逝的万象中的固定,因是泪先流,识才至,感,这是妻子的声音。
而这声音的实质他应早已忘记;形态固为勉力回忆所有,只是音声,分毫不得欺骗,诉说爱对时间的仓皇,而便在这末世之景前,神战将发的一刻,他的眼和心竟是被那,兴许和历史,兴许和现实的机制与阐释都背离的短暂回忆,其名为和谐的愿景所充满,登时泪出,欲止而不尽。
他也不想止。
他缓跪身,伸手捧水,似握人之手,眼盛雨盛泪望天,看那执旗对千军的人影,仍姿态金刚,威势广大而烈,未有丝毫磨损,心中却想起,那日蔺闻彦出发去蓝山前,对他和秀秀的打趣,不由嘴唇颤抖。
蔺耘的眼稍动,又见的是那绿眼黑身的龙相,望其下,那与唯乍极像的人影,心知就霍夔所说,那便该是曾经的北荒战神,唯乍的父亲,洛兰了。他久望那处,既不是感慨此灵之强,亦未对眼前的悲景有彻骨及身的恐惧,只望着那龙如春的绿眼,想:
这眸子真是奇特。
蔺耘曾见过唯乍的眼,因刹时得知这眼睛实际与唯乍是极像的,只是唯乍是蓝眸,空洞,浩瀚若苍穹而清澈,这眼睛却像地上之物,像那山林中氤氲千万年,多情的春水——不错!尚是战未动前,蔺耘已能看出来,这眼中含有多少杀意,乃至四天皆笼罩那血气凝,如蒙在那龙的瞳上,但那眼的本质,不过是含情至深,乃至有意而至若无相了!
这一绿一蓝眸,似显示怎样的事物该是在天中决战——那至极有情而至极无情物,那因情而美,因无而刚的双面空相凝于天内,伴随雪风漂浮,红雷动天而黑灵落地,在层层拔高的风雨雷电中,静待决战之时。
“——父亲是为救世而来?”
意外,唯乍竟发了问。蔺耘见她抬蓝旗,垂目平手,而四天便再动蓝电的雷霆光网,使其音声,响彻广大——然此景却不改这一问本质的怪异,因唯乍——竟问了原因!
她是向来不问原因的。
“否。”
而那对天人影则答,亦随她的动,转枪而动;旗动天之气,枪起海之音,霍夔的总结是极到位的,盖唯乍引风雷,洛兰起的却是水云,海上被‘永世’所冰封,他唤动的水是从天来而非地起,阵法尚未发,地上的军民已是阵阵尖叫,望那黑云,尽如水浪,翻涌狂浪声。
他的回答,如前,却是平静,甚带死意而疲倦。
“你母亲既去,救世于我已无意义。”
简短如此而已。蔺耘闻之甚怪,尚不及反应,耳边倒听霍夔惊呼,道:“迦林大神真没出现——难道是她独独散了魂?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