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握手。白发男人笑了,他没有反驳这个说法。
“人们将我们二人称为龙王,并非纯粹巧合。”他对那男人道:“我们的心与众不同,你必然也知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得到这颗心的,但无疑,卡涅琳恩,你一定感觉到自那日以来,我们脚下的土地再也不同往日一样了,而一切的缘由,甚至是前路,都模糊不清。那些向来被认为是理所应当之事,就此消散于无,譬如安宁,譬如,更简单的,存活。未来的选择,再无往日可依,皆取决我们自己。”
他抬起头,看这两个男人,瞳孔睁大:这是两张怎样的脸!他们说着整片土地,这千千万万人的未来,面上却无一丝温情。红发男人的面上,其纯粹的残忍和随性是好辨认的,这白发男人温和言语下的深邃和冷漠,怎样又可遮掩?感触如此奇怪,他几想抱紧自己,愿因这方法从这接连不断的事实和已几在他目前的真相处逃离。这多奇怪,这些男人面上好像没有那人最常见的任何温柔与平和,只有无尽的空洞和嗜血,鲜明地从这两张他熟悉而陌生的面上透露出来。
卡涅琳恩是个男人?
又或者……
他摇头,睁眼。海风破碎,海水滑落面孔,同声高唱:
这一切都取决于我们。
“现在,南方和北方的幸存者,分别选我们二人,作为领导者,此若我二人义不容辞之要务,故此番我携众原来,将你拜访,卡涅琳恩,你可愿代表南部联盟,与我定下和平协议,暂缓经年来众人间无休止的斗争,与我一并,共同维持这秩序?”
他仰头看二人。他看见米涅斯蒙——这白发男人面上如梦幻般的冷漠,他的笑容是漠然的,他的话语也空洞。他看见卡涅琳恩昂扬展开的肩线,那对自身力量无比的从容和傲慢,连同面上的嘲弄与轻松,迸放而出,只在最深处,藏着冰般的火核。
“不,米涅斯蒙,不——你明白!你这个残忍的东西——我明白你那颗心,选了怎样的主人了——一个最残忍的人!”他哈哈大笑起来,张开双臂,对着海风:“你杀人,让人明明白白,看着自己是如何死的,将前因后果都解释了然,除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是那种聪明人,但你也束手无策了!”
他指天宣言,使此景明晰,声音广扬,似愿四方上下之人都听见,都知晓自己的境况,在此广袤凄然之中,唯有他的声音是饱满而充沛的——人愿问为什么——他,克伦索恩,这个看着这时光印记中的人,也愿知晓是为什么,只在瞬间,恍然——
他定是从比这更荒凉而无情的事物中诞生的……
“你不知晓这世上发生了什么——也就无人明白了!”他对天道:“那又如何,既不知道这血为何泼洒,不知道这秩序应如何建立,不知明日通向何方——不如便顺此龙心所愿,至生命最末,都贯穿至前,唯不负此心,既这已为现实,已为力量和感官无上的统一——你向我许求和平,这是行不通的,朋友!你可知他们为何奉我为王?”
他高笑道,欢乐非常;克伦索恩,却游离了。他不知为何自己抬头,看向天远端那红树,见它在暗风中飘离,似蒙雾中,为模糊所掩埋……
“只为了我可带来无人能及的胜利——你倘问一个十战九败的人,也梦想我这头衔和人们声声称赞,又见你伸出来的手,只会忙不迭地将你的枝条握住,寄望于你许诺的和平。而,你,见此景,将速速使他不死在你的手下,而死在我身后这千千万万人影中,直到一个能同你势均力敌的人,站在你面前,对你撕破这显而易见的引诱与谎言——”
他向他走近一步,二人相对,方是首次,那白发男人面上,有了丝真心的微笑,两人目光相对,声音低沉,回荡身间:
“你想要的不是和平罢?不。”这红发男人眯起眼,声音低沉而富有魄力:“不,不,不。那不是你的龙心所想。和平!没有龙心,期望着和平,你明白。”
我明白。他回答,闭上眼。
“——所有期盼和平的人都死在那儿了。所有弱至有那幻想的人也死在那儿了。所有心有愿而力不足的人也已死了。”他说。
所有不像我们的人都已经死了。
“……所有不像我们的人都已经死了。”他回答,像木偶,一个最洁白,最精妙的木偶。一个恐怖的木偶,因此这个红发男人,他确实是超乎寻常地勇猛,握住了那操纵木偶的线,敢同这随时会夺取活力和奥妙的木偶对话。
“这就是选择。”卡涅琳恩说:“这就是这些人,将你和我,奉为王的人的选择。让他们选择,会有和平么?”
“这就是选择。”米涅斯蒙回答,面带温和的微笑:“让他们选择……”
克伦索恩看这个应是回忆的男人垂下头。他似在这场对话中,忽而游离了,看向足下澄澈的沙岸,寻觅其中的贝壳与波纹;他们的目光相交,刹那,克伦索恩见他嘴唇翕动,在他同年,无数个夜晚使他因恐惧无法入睡的声音和情态,如此传来——他惊恐万分,几在海中爬行。
他知道这情感的来源——他知道这冰冷河流的源头——从这两千年前流淌而来,从这漠然而空洞的金眼中,似生生世世不断绝,传至那宫殿洁白的上空!从这男人优美冰冷的唇瓣中,吐出这无音的震荡,说:
——终结。
米涅斯蒙看着他。他看着他落下泪,看着他摇头,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的金眼在夜色中越来越亮,闪烁石般冰冷的寒光。
“和平不是你龙心的愿望,这些年来,我很确信,无论一个人如何通晓谎言,譬如你一般,也绝不会背叛他的龙心,现在,既然你不辞辛苦,到我面前,不如告诉我,你那龙心的愿望,究竟是什么——什么让你化龙,”那声音问:
“……米涅斯蒙?”
克伦索恩看着他张口。一个微笑,冰冷而无情,不知怎么,终于,他在其中看出了浓重的悲伤和绝望。云层在天空中翻滚,海风广大。
“——真相。”
他说。他向他吐出这个词,像泛开巨大的推力将他推入海中。不。他挣扎,向前伸出手,但那深蓝色的海浪来寻找他,拖拽他向下坠落。他的身体打破那层覆盖在现实的冰蓝的薄膜,进入一片霜花似乎的冰冷世界中,眼模糊了,那两个红色和白色的人影亦然。他隐约看见他们贴近站立,说着那不被人所闻的话语,唯在这两个选民之间交换。
克伦索恩面露痛苦。选民。
但被什么所选中?为何他觉得一切如此怪异?
……我来见你,朋友,是因为我觉得你,也与众不同——和我知道的一切人,一切*男人*,都不同。我觉得你能解答我的疑问……
沉默。
不管你知道什么,都于事无补。已经无可挽回,你看出来了吗?我听见我的龙心我的愿望的轰鸣——如果它要这世界的覆灭——我也在所不惜——
因这本是它自身所求!
他向下坠落,落下深海。只听那冰冷的声音,悠悠传来:
我希望我能反驳你——卡涅琳恩,但我不能。真相仍然遥远,我们也存在于这无法动弹的囫囵之间,进行着这日日消减的杀戮游戏。你说得对,杀戮,战斗吧。……这若是人心所望……
我怎能改变?而到底,这似乎也与我略不相干。
这是什么意思?克伦索恩努力思索,但他不知道。水粘稠地拖拽他下落,只在片刻后——骤然加速。
他破开水域,进入水下——一片天空中。“啊!”他因失重放声尖叫,看见满天的群鸟,上下颠倒,见身下苍翠的群山。这是哪儿?他感困惑,却双目一睁,似觉熟悉。
又是这地方!
他向下坠落——又是这儿,他先前见到父亲的地方,这座山峰,这座平原,只是阳光灿烂,将其沐浴在光彩中,无处不是金光融融。他见到那山中已经不似先前他见到的破败,而在山下密布城镇痕迹,顶上,有座灰城,粗糙不同,他在别处不曾见过;他仍在下落,狼狈万分,可就此摔作肉泥,心中却不知为何,注视这景象,竟生出丝温馨怀念。
眼泪似雨下落,他竟如羽毛般缓滞空中,和缓下落。阳光温和,如手温柔的抚摸,催他入云昏之中。
他下坠。
——克伦索恩!
天空中传来呼唤。他勉力睁眼,却再难看清一物,只有这苍天暖阳和其下万物融位一体的感触,充斥他的全部感官视野,永隽他心中,诉说着刻骨铭心,千万年一度的回忆。
“克伦索恩,醒醒!”
他认出来这是塔提亚的声音。塔提亚在叫他,他应该醒来——但他已将他沉睡的缘由,他不得不醒来的原因,都忘却,只沉没着,去那地方……
那第一回教会他何为人之处……
葳蒽。他朦胧想:这是葳蒽。他永远忘不掉这儿;许多声音说着——我永远忘不掉这。
他的家。塔提亚仍在叫着他,但他下落。他无法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