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在晚上的舞会上,林安就见到了这位孙立人的老长官——外交部长宋子文。
孙立人是稅警总团出身,是宋子文发掘和提拔了他。作为非黄埔出身的人,他最大的靠山也一直是宋子文。
宋美龄办的小舞会,她本人当然是愿意跳就跳,不愿意跳就不跳的。大半个月没见,林安上前轻声汇报了写作组的进展,没想到宋美龄竟然觉得有些惊讶,夸赞道,“静之,你的效率真高。要是我身边人人都像你就好了。”
她又向宋子文介绍,“这就是林安。在美国帮了我很多。”
宋子文与林安轻轻握了一下手,微笑而审视地打量了一下她,说,“早听说过,看起来倒很文静,不像女战士。”
“这话怎么说的?”宋美龄有些不满,“静之到底也是女孩子,还弹得一手好钢琴。”
“哦,那如果有机会,可得领教了。”宋子文笑着淡淡地说。
林安礼貌地笑着点点头,告退,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说起来也是幸运,目前还没人邀请她跳过舞。她腿伤虽然已经差不多好了,除了削掉一块肉,左右小腿形状有些不一样外,行动上倒没什么问题。
但在谭祥家学的三脚猫跳舞功夫,现在真不知道还记得多少。跳起来,恐怕要大出洋相。
没想到孙立人竟然施施然走到她面前,请她跳舞。林安立刻苦了脸,一会儿说腿疼一会儿说跳不好,请孙长官放过。孙立人虽然有些不快,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孙立人吸引了宋子文的注意,总之这两位谈了一两句后,宋子文也看见了林安,便邀请她跳舞。
面对这位并不熟悉的部长,林安不敢也想不出什么花头推脱,只好答应了。
刚开始,宋子文还有心情说林安在国会听证会的表现据他朋友说不错。
林安踩了他第一脚之后,他笑道,“林小姐不必紧张。”
林安踩了他第二脚,他说,“也许林小姐不擅长快步舞。”
第三脚…第四脚…第…林安想死的心都有了。
音乐终于到了尾声,宋子文锃亮的皮鞋已经脏兮兮的,不过想必还没有骨折,他低声说,“林小姐到底还是个女战士。攻击性有些太强了。”
宋子文这辈子也没被这么疯狂地踩过脚。要不是林安是宋美龄重视的下属,他简直疑心林安是不是日本人的特务、故意要来害他骨折的。
“对不起,宋部长。我其实只学过一点点。”林安低着头,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有什么。”宋子文说。
此时孙立人不快的心情已经烟消云散,他看到曲毕后林安火速放开宋子文的手,一阵风似的快步走出了舞厅,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慢悠悠地也走了出去,在花园里看见了林安的身影。她坐在石凳、半身伏在石桌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孙立人顿时有些不忍心。
他走过去说,“没事的,宋部长不会往心里去的。初学者不会跳也是正常,多练习一下就好了嘛。”
林安被他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她倒是没有哭,只是尴尬得原地去世,满脸通红——当然,天这么黑,她就是脸色发青也没人看得出来。
“孙长官?”她说。
“这是私下,就不要叫长官了。”孙立人说,“我字抚民。”
林安愣住了,“我不敢这样称呼。”
她又说,“对不起您,之前没有答应和您跳舞,后来却应了宋部长……”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孙立人再次笑出了声。他很少看到宋子文脸那么黑的样子。
他说,“我现在完全明白你的好意了,你拒绝我纯粹是为我着想啊!”
林安没有吱声,脸上的温度已经升高到发高烧的程度。
孙立人又说,“其实初学者确实不适合跳快步,但从慢三或者慢四开始,你应该是没问题的。你能把快步跳成那样,没有乱了节奏撞到隔壁的人,已经是很不错了。”
“是吗。”林安瓮声瓮气地说。
孙立人站起来,向她伸出手,“来,我教你一个慢三的小trick(技巧)。”
林安愣愣地看着他的手、又向上看到他的眼睛,没有嘲笑的意思。
孙立人看着她,又说,“我读书的时候常常在学校里跳舞。你们这一届毕竟动荡,没有这个条件,我帮你补上。”
再拒绝似乎就有些矫情——何况,她心里也不是没有被这一点善意触动。
林安咬了咬嘴唇,希望自己不要再出丑。她搭上他的手,“好。”
他轻轻扶住她的腰,把她带到草坪边上略平的一处空地。远处舞厅传来低缓的三拍子节奏,像是循着他们脚下的节拍在回响。
起初只是基础的前进、后退,她略显拘谨,他便在第三小节时忽然停住脚步,低声道:
“来,试试这个——第三拍时不动,让脚步‘悬’一拍,像是在等音乐走一步。人一停住,动作就会显得很稳。”
林安照着他的引导略一顿脚,只觉整个人的重心跟着安了下来,果然没刚才那么慌乱。
“这叫‘hover’。”孙立人笑着说,“是舞里最简单的一种留白。”
她脚步一稳,心也随之安定下来。有些节拍,原来不是用来走的,是用来等的。
大概十多个小节过去,她轻轻松了一口气,甚至说:“我也不是不会跳舞嘛。”
孙立人也笑了,但他没有停下拍子。
三十个小节结束,他自然地松开她的手和腰,语气温和道:“你跳得很好,是不是?”
“嗯。”林安点点头。
她顿了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您,孙长官。”
孙立人闻言以手扶额,无奈地笑了一声:“私下就别叫‘长官’了。”
他顿了顿,又带着点半真半假的埋怨说:“你一叫我长官,我就觉得自己像是在部队里开小差。”
“部队上你叫我什么我都不介意,不过……”他看着她,语气一转,轻松中带点玩笑,“要是照清华的规矩——你得叫我一声学长。”
林安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好吧,学长。”
孙立人对她笑了笑,说:“你一个人跑出去,我还以为你哭了。”
他停了停,又像不经意地补了一句,“要是因此你怕了跳舞,我们外交场合可就少了一个很重要的联络官了。”
“我可不会怕。”林安立刻嘴硬地说。
但她又顿了一下,声音低下来:“不过……谢谢你。”
“我知道你不会怕。因为你本来就跳的很好嘛。”孙立人说。
他又说,“那么我们回去?出来太久也不太好。”
“好。”林安点点头。
大厅的灯光斜照在她颊边,勾出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她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眼里还留着几分刚刚那场和宋部长尴尬的余温。
他轻轻颔首,仿佛只是一个上级军官对一名下属的鼓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刹那之间,他心里产生了一点久违的、几乎不合时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