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说,她当时的呼叫语气是多么自信,多么利落,那简直像是一场演练。而霍顿,正是在她那句“坐标确认,目标击中”的十秒后被击中的。
林安感觉自己的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涨满了,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眼眶、鼻腔、喉咙中同时溢出。可她只能继续维持那张平静、诚恳、克制的面孔——那张“讲述者”的面孔。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念头:如果她现在哭出来,会不会显得太刻意?
可就在她努力压住眼眶那股酸涩的时候,心里却又不受控制地浮出一整套几乎说服得了任何人的说辞:
她不过是在做战场上所有人都必须做的判断——根据情报、根据地形、根据敌情、根据惯例,她遵循了每一个标准流程,没有人能预料日军会刻意设下一个假阵地做饵;低空伏击是典型的空战陷阱,哪怕换了任何一个FAC,把坐标交出去的结果也会一样。
她不是犯错的人,只是刚好站在了错误将要发生的那一个位置上。如果没有她,或许是摩根、是另一个中队的地面联络官、是下一次空袭的指挥者……谁知道呢?
敌人原本就占据主动,飞虎队的飞机那天不管怎么飞,总会有人中弹,总会有一架坠毁——这就是战争的本质,概率和牺牲堆叠出来的推进器。她只不过是在这架庞大机器里,按了一次自己职责内的按钮。只是刚好,那一次,霍顿也在飞机上。
泪水从她平静的脸上滑落。像是一种克制。连她也不明白自己决定了不流泪为什么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她沉默的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沉默中,时钟走过了两个分针。
直到霍顿夫人轻轻地抬起头,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温柔:“谢谢你,林小姐。谢谢你没有让他死在匿名中。谢谢你——记得他。”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林安的指尖。
————
梦里,她又站在那片密林边缘。
视野里是熟悉的炮兵阵地:排列整齐,帆布遮掩,伪装网纹理一如实景。她在望远镜中看见它被炸起的瞬间,却不见烟尘,不见弹药的殉爆。只有光——平滑、整齐、过于“标准化”的爆炸光。
耳边无线电传来飞虎队的声音,重叠、混乱,像是在水下传来。有人在叫她:“Ice,确认坐标!”她却说不出话,只能看着那片火光重复燃烧,一次、一次,像一段被循环播放的影片。她知道那是假的,可她没说。
她试图呼喊、举手、推翻那场错误的指令,但她的身体像被凝固在空气里。下一秒,她抬头,看见霍顿的飞机笔直俯冲而下,火焰从机尾烧到座舱,整架战机像流星一样坠入丛林。
轰然巨响后,她在梦里听见掌声。
不是战壕,不是电报,不是哀悼,而是掌声——一阵一阵,来自干净的大理石讲台前,来自记者会,来自晚宴,来自她在华盛顿被罗斯福接见的那天,总统微笑着对她说:“我们的战斗英雄来了。”
梦里,台下所有人站起来鼓掌。有人喊她名字,有人喊:“Times 的战地英雄!”“FAC 里的女英雄!”“来自中国的光荣代表!”
她只能笑,像在前几场活动中那样——点头、礼貌、沉静、体面。
—————
林安梦见了凯文·卡特。
或者说,她梦见自己就是凯文·卡特。
她穿着晚礼服,坐在纽约林肯中心的领奖台下。舞台灯光刺眼,麦克风前站着一个微笑着的主持人:“我们将普利策新闻摄影奖,授予这张改变世界的照片——”
巨大的投影布上缓缓浮现出那张画面——骨瘦如柴的小女孩,跪伏在荒地中,脊背隆起如同溃烂的壳,远处,一只秃鹫缓慢地展开翅膀,仿佛在衡量该不该上前。
全场安静,掌声响起。
她听见自己起身走上台阶,礼貌地对所有人点头,接受奖杯,照例说了一句:“谢谢大家,这是为所有无声者发的声音。”
接着,一阵咔哒咔哒的快门声响起。
她回过头去——却不是记者,而是一队穿军装的人,镜头后站着摩根、傅宗良、魏德迈,甚至白修德,他们对着她拍照,像在为某种雕像定型。
她的脚步忽然一滞。
舞台尽头,一道光打下来,那里站着霍顿。
他没有穿军装,也没有伤口,就像林安从没见过的样子——穿着T恤和牛仔裤,手里拿着一个画夹,脏兮兮地涂了几笔,看起来像是刚从某个高中画室走出来的孩子。他对她笑了一下,眼神安静而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后,他问她:
“你是拍照的人吗?”
林安猛然醒来。再也睡不着了。
她没有开灯,只是默默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
她曾读过那个故事——南非摄影师凯文·卡特,在苏丹拍下那张震惊世界的照片:一个饥饿至极的小女孩瘫倒在荒地上,背后,一只秃鹫正静静伫立,似乎在等待她咽气。
照片登上《纽约时报》后震动全球,他因此获得了普利策奖。但质疑随之而来:“你为什么不救她?”
卡特辩解说,他不被允许接触孩子,那可能会传播疾病;他说他吓跑了秃鹫;他说他只是摄影师,不是救援人员。但这些辩解都无法驱散一个事实:他在拍下死亡的可能,而没有去阻止它。
而最残酷的地方在于——正是这场死亡,让他获得了奖项,获得了“历史性”。
一年后,凯文·卡特把排气管接进自己的车里,在南非的乡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林安站在梦中的领奖台上,忽然意识到,她和凯文·卡特之间,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她没有故意伤害他,却用他战死的故事,换来了掌声、版面、接见、认可。她和凯文·卡特一样,说出一套“我只是记录”的说辞,却躲不过一个根本的问题:
如果没有那场死亡,她就不会站在这里。
她没有哭,也没有动。只是直直地瞪着天花板,直到天光大亮。
客房服务敲门,开始新一天的访问行程。
报纸,鲜花,掌声,他们又来了。随着死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