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在房间里铺开电报纸,谨慎地将当天与宋美龄会面的内容逐一整理,用尽可能精炼而正式的语言记录下来。她没有掺杂个人情绪,只是将对话内容、宋美龄的态度、美方的动向以及即将展开的行程简明扼要地报告给杜聿明。
电报发出后,她原以为至少要等到次日才会有回复,毕竟昆明方面事务繁忙,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她便收到了回电。
“同意出访,军务仍归原属,不另行调遣。同意迁居,既入陈公馆,即为贵客,当谨慎言行。可支五百元以备需用,凡有短缺,随时电告昆明警备司令部。”
电报的字句依旧是杜聿明一贯的风格,简练、直接,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然而林安能读出字里行间的态度——他同意她去,但他对她住进陈诚家并不太满意。
她盯着“既入陈公馆,即为贵客”那一句,隐约察觉到这句话背后的克制。
——既然住进去了,那就别给第五军惹麻烦。
——既然是“贵客”,那就别真以为自己是陈家人。
次日清晨,林安收拾好行李,乘坐杜聿功安排的轿车前往陈公馆。一路上,晨雾笼罩着重庆的街道,湿气透过车窗渗进来,带着山城独有的寒意。街上偶有行人,脚步匆匆,和她初到重庆时的那种惶然感不同,如今的她清楚,自己正一步步迈入一张更大的网中。
车停稳时,她看着眼前的宅邸,心中微微一动。
陈公馆,比她想象中更低调。
并非是某种金碧辉煌的大宅,而是一座带着西式风格的小楼,安静地立在嘉陵江畔。没有显眼的门牌,也没有富贵人家的浮华气息,唯有门口站岗的士兵,昭示着这里的身份。
刚下车,便见一名身着旗袍的女子迎了出来。她步履轻盈,气质娴雅,眉眼间透着温和沉稳的韵味。
“林小姐吧?”她展颜一笑,语气亲切又干脆,“夫人已经交代过了,我让人给你收拾了一间客房,欢迎你来。”
林安客气地、羞怯地微笑:“谭夫人,叨扰了。”
“别这么客气。”女子轻轻拉了拉她的手,声音温和,“夫人说你是个特别的姑娘,能来这里住,我也高兴得很。再说了,我也是军人家眷,咱们也算一家人。”她笑着补充道,“我字曼意,你可以叫我曼意,或者曼意姐。”
曼意。
林安听见这个字,心里微微一动。她想到自己——她没有字。
以前在清华,有人问过她字是什么,她只能含糊带过。她从未觉得有什么不便,可此刻听到“曼意”二字,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她缺失了什么。也许,她也应该有个字?
不过,这只是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她很快将它按下,微微一笑:“那我就叫您曼意姐了。”
谭祥笑了,眼神中透出几分暖意:“那我托大,就叫你安妹吧。”
午后,林安在房中翻阅《时代》杂志,思考着自己接下来的安排。她需要和飞虎队会面,了解美援物资的使用情况,确保如果在美方被问到时,她能给出确切的回答。
她想回一趟腾冲,告诉她的飞虎队朋友们——也许还能帮他们带点东西回家。
她还想回一趟昆明,拿一些具体的后勤数字,见见杜聿明。第五军的账目一向公开透明,她实在不明白史迪威所说的“中国军官都是贼”是从何而来——如果他说的是其他战区,她管不着,但如果这句话暗指第五军,那就有失公允了。
然而,她才看了几页书,曼意便推门而入,笑意淡淡:“安妹,客厅有人找。”
林安抬头:“是谁呀?”
曼意挑眉,语气略带几分揶揄:“我家先生。”
林安一怔,心头微微一紧。
走进客厅,陈诚端坐在沙发上,身形不高。看到她进来,他站起身来,目光审视,却又带着几分若有所思。
“林小姐。”
他的声音干脆,有一点点浙江口音。
林安立刻站直,敬了个军礼:“陈先生。”
陈诚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缓缓道:“夫人让我来看看你,顺便谈谈你的下一步安排。”
林安心中微微一沉,知道正题来了。
他点燃一支烟:“听闻你即将随夫人访美?”
林安微微一顿,随即点头:“是的。”
陈诚微微点头:“既然如此,有些事情,我需要提前和你说明。”
他看着林安,似乎在衡量该如何开口。片刻后,他缓缓说道:
“你随夫人访美,身份不仅是空军的前线指挥官,更是中国军队的代表之一。”
“你的言行,都会被放大解读——不仅是美国人怎么看你,中国人也会怎么看你。”
“夫人希望你访美,不仅仅因为你的军事经验,也因为你是少数能在战场上立足,又能和美方沟通自如的中国军官。”陈诚语气平缓,却带着一丝隐晦的试探,“但你也要明白,这样的身份并不只是荣誉,更多的是责任——甚至是考验。”
林安抬眼看着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陈诚知不知道,罗斯福也邀请了她?
也许,宋美龄并没有告诉他。
她沉吟片刻,语气试探地问:“先生,夫人可曾提及……美方对此次访华团的具体期待?”
陈诚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神色不变:“美方当然希望进一步了解中国抗战的情况,尤其是空军合作。”
林安心中有些疑惑,但没有再问。在她的想法里,既然美国邀请了她,对她的行程恐怕也有些自己的安排。
“好了,辞修。”谭祥笑笑,“小林是有分寸的人。”
陈诚对谭祥露出温柔的笑意,“我知道、我知道。总是要叮嘱两句么。”
林安适时地插话,“我想如果方便,我还是想回一趟昆明和腾冲。”她说了想见一见飞虎队朋友的事情,下意识隐去了想回去拿第五军后勤数据的问题。
陈诚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再看安排吧。”
谭祥揽着林安坐下,“急急忙忙的,也不在这一两天,咱们下午还是试衣服。明天晚上市长家里有一个舞会,我们也去放松放松,见见人。”
“舞会?”林安神色有些发窘,“可我不会跳舞……”
谭祥闻言皱起了眉头,又对林安笑了,“这不是发现问题了?到美国难免要参加舞会,我们得好好补补课。”
陈诚没有插话,一支烟吸完,起身说,“你们聊,我还有事,先回了。”
谭祥便起身送他。
看他们颇亲密地挨在一起,不知说了些什么,陈诚还揽过谭祥抱了一下。林安有种被硬塞狗粮的感觉……他俩夫妻感情真好啊。
下午,便是定做衣服,学跳舞。还见到了谭祥的两个孩子,大的五岁,小的才三岁,身边都有保姆带着。林安恍惚间体会了一下真正达官贵人的生活——她还没用过佣人呢。
第二天下午,谭祥带着林安来到公馆的舞厅。这里原本是家宴时招待宾客的场所,宽敞明亮,铺着光滑的木地板,墙上挂着几盏柔和的壁灯,透着淡淡的西洋风情。角落里摆着一架留声机,唱针落下,悠扬的旋律缓缓流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