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人生有多少如此般应景的时刻。
炭火滚烫,碎冰叮当,一切正当时宜时,一阵冷风骤然吹散了这股热意,几人这才留意,不知何时起,外头竟飘起了一场无声夜雪。
雪花纷扬,覆满檐角,风铃冻僵,多余不甘寂寞的雪星子被拂落到屋檐下,似一场浩浩汤汤永无止境的冰雪琉璃境。
在座诸人,只有葛清明一人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雪,连外裳都来不及披便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又是蹦又是转,屋里头几人司空见惯,不过是白茫茫的雪,还不如看那猴儿似的上蹿下跳的葛清明更有趣。
酒菜最后所剩不多,不患寡而患不均,朝露提议行个令,可筚路不爱读书,她自己又只爱在金银账目上用心,葛清明更是专精医道,索性几人干脆从外头折了一枝梅,系上丝绦,作最简单的击鼓传花。
孟玺坐在上首,便自然由他击碗。
红梅枝簌簌穿行在几人之间,孟玺闭目随手敲击桌上碗盘,玉箸敲击的声音毫无章法,节奏越来越急促。
每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传花的速度越来越快。
“咚”地一声——
击碗声落了个空,花枝正巧捏在朝露手中。
众目睽睽,想赖也赖不掉,她只能撇了撇嘴,“想问什么便问吧......”
筚路喜从天降,他今天必定要逼问她这些年搜刮来的钱究竟在什么地方!
可话还没出口,直接被葛清明直接抢了先,“姑娘为什么要行商?”
姑娘为什么要行商?
这话她在不同人口中听了许多次,虽有不悦仍尽量耐心道,“时人以读书为上品,可一草一纸,箪食壶浆,哪样能离得开这些黄白之物,乱世书典买不来米粮,可见那些话都不过是扯谎,世上的男人做得,怎么我就做的不得?”
“是......”葛清明忽地笑了,他的眼睛像是茫茫水雾中凝起了某种看不清的光亮,“凭什么姑娘做不得,凭什么不能做呢。”
朝露原以为这人虽生得一般好模样,虽同自己一般做着不同于世之事,饱受其苦,却不妨碍同热衷规训女子的世道站在一处,今日这番言语,这才将他真正看进眼中去了。
筚路看着旁若无人默默对视的二人,悄悄凑近孟玺,“他俩是再也看不见我们了是吗?”
孟玺小声道,“人家金风玉露一相逢......”
说罢暗戳戳拐了他一肘子,眼神暗示趁着二人正一时迷糊,今晚必定要找机会套出小金库的所在。
可是这女人大约真是貔貅转世的,之后一整晚的游戏,竟然再没被抓到一次。
孟玺从一地的残羹冷炙的热闹,又瞥见葛清明,冷不防想起孟琼提过的何汶白疯癫一事,可京中高门家中的事往往牵连甚广,有些甚至连着不为人知的密辛。葛清明虽说医术尚可,哪怕对方不怕忌讳,却也不好惹上这样的麻烦,何况他千里上京,就是为了游玩,过年期间找人跑活这种不是人干的事,还是他一个人来担待吧。
犹豫再三,他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趁着其他人各聊各的,朝露盯着面前温着的陶罐。
整整一晚。
这东西在眼前像只猫爪似的一直挠得她心头痒痒的。
趁四下无人在意,她忍不住将陶罐的盖子悄悄揭开一条缝。
与想象中的安神汤气味不同,那罐中的汤子味道又苦又涩——朝露蹙眉,借着快要烧尽的烛火仔细分辩,隐约只辨认出人黄连、甘草以及干姜数片,尚未滤尽。
有人病了?
她心头第一反应便是如此,正要放下盖子询问,却见他似乎有几分局促地盯着自己。
朝露忽然明白了什么,指尖不自觉抠紧陶罐的边缘。
因为辣油烧炽了一整晚的肠胃和咽喉像有团火,火苗沿着她的肌理攀上面颊,将她面色蒸得像四月云霞。
烤炉上这时“噼剥——”爆了一声。
孟玺低头说了声板栗烤好了,几人直接将这些栗子分掉。
剪开的板栗又拌上糖水,在炉上烤得皮干而肉腴,蓬松可爱。
朝露伸手,把一颗火栗捏在手心。
他们都在说自己的话。
没有人知晓。
她握住板栗。
像是握住一颗小小的、正在跳动的心脏。
不知不觉已是月至中天,任孟玺如何钢筋铁骨一个人,今日来回周折,无论如何是撑不住了。
酒足宴罢,聚是常事,时间一到,说散便散了。
望着门外风雪,孟玺心中却风停雪止。
这是回京之后,他难得偷得的纯粹安宁的时刻,可惜好时光无法恒常拥有,这局散了,明日还有明日事。
既然是孟延年派给孟玺的差,便算是公务,第二天早上晨起用不着去正厅陪着用饭。
可直到日上三竿,湫红进门摆了饭还不见人,便一把掀了床沿遮光的帘子,这才发现二人竟然还未起身。
“天爷啊,你们二人昨夜究竟是去哪里做贼了,竟困得这样。”湫红捂着
嘴惊道。
帘子不透光,孟玺和侧踏上的朝露昏昏沉沉正在梦中,辨不清白天黑夜,听见湫红的声音这才猛地惊醒。
桌上零零总总的早饭小吃共放了七八只碟子,诸如羊肉胡饼,水明角儿方,栗粉糕,炸焦圈之类,面前近手处还有一碟糖包子和一碗桂花糯米甜粥,糯米开花,粥色透亮粘稠,入口甜糯。
孟玺昨日敞开胃口吃了一通,现下本就感觉不到饥饿,瞥见面前的糖包子和糯米甜粥,眉头忍不住皱了一下。
朝露见状,轻轻往湫红的额上敲了一记,两指捏了捏她脸蛋,连敲带打嗔道,“要死啦,你忘了少爷素来不喜食甜,还将这几样摆上来,夫人性子宽和,素日又宠着你,可眼瞧这几年你是越来越惫懒了,连主子吃什么不吃什么都忘了。”
湫红忍不住吐了下舌头,伸手要去厨房再换几样,孟玺懒得烦难,只道,“就这么一个早上,我也吃不了许多,省得麻烦。”
马车停在宅子后门,乔珈听吩咐,照旧便是进京时那驾。
等他上车时,除了筚路,朝露与葛清明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本是孟延年和他的博弈,但还没等孟玺开口,朝露便抢先说道财帛之事任谁都算不过她,带着她自然可以多出些主意,葛清明更是号称自己是孟大人的衙役,既是衙差,哪里又查案不带他的道理。
孟玺心头明理,不愿拂了这番好意,甘愿领情,“我们先去良平县衙。”
乔珈有些怔愣,“少爷,老爷不是说要您先去顺天府着人布置,好寻找那妇人的踪迹。”
孟玺心道他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说得好听些,做个参谋督办此案,况且没有立场人家可不一定肯听,还不是容易碰一鼻子灰,“行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就算要咱们帮着拿人,总得弄清楚前因后果,心中有个成算,磨刀不误砍柴工。”
那受害的猎户薛氏是衡中县安溪村人士,而林场则在良平县同衡中县之交。
姑且算事起良平,他还不如先杀到良平县衙摸清究竟是什么情况......当然他原本是这么计划的。
可是万万没想到几人在县衙大堂坐等了两盏茶的时间,也没等到良平县的黄大人露脸......
别说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县衙,即便是在京中,也鲜少有人敢这么直接给孟玺吃个闭门羹。
就在一行人的耐心即将告罄之时,县衙后头赶忙奔出来一个姓张的县丞,连忙告罪,称黄大人有心清查此案,奈何忽然抱病不能相见,所以特意派了他前来陪同孟玺,查清个中曲直。
张县丞生得一张笑脸,言辞热情妥帖,态度坚决,大有一副查不清楚誓不回衙的样子,但每每问起薛娘子的详细情形与伤人的林场诸事,张县丞便发挥了舌粲莲花的本事,绕来绕去全是车轱辘话。
这一番打太极的手段即便是平安县最初的几个油滑皂吏也是自愧弗如。
这位黄大人不肯露面,派了一个县丞来打发他,查出什么,一并不问不管,便是听了上头的,将所有狗屁倒灶的琐事一并推到他头上,若还想查问什么,让他自己去和林场还有薛娘子扯皮。
孟玺算是彻底认清,这一趟就是瞎子点灯,连黄大人的金面都没见着,即便办得再好,自己当个苦差,最后也是请别人吃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