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高挑白皙的正是仙游人蔡京蔡元长。他本来应该在一个月后才随同王雱入陕,但李复圭的战败、西贼进入宁庆二州以及莫名离开官道进入宁州又突然失踪的秦凤路察访新荆,这三条消息叠加,令他们二人的行程也变得像皇帝的心情一样瞬息万变了。
蔡京觉得新荆没出事,也不希望他出事。基于他们二人之前的几次交流,他目前仍寄希望于这人能通过开封府或者条例司,或者王相——甚或是天子本人——给自己开辟崭新而美好的升官的路子。如果新荆死了,自己这段时间艰难克制了羞耻心的勤学和苦练,未免都打了水漂。
而相比较新荆,和王雱的相处也充满了不确定性。都是临川王氏,王雱对待蔡京的态度充满了公事公办的气息,这位新荆名义上的兄长待人谦和但疏远,以至于蔡京觉得他对自己有意见。
为什么会这样。蔡京心想,我弟弟娶了你妹妹,我们理论上来说也可以以兄弟相称了,你却当我是个外人。你另一个兄弟倒是不当我是外人,让我给你们二位都做好服务,但你倒好,始终摆出一副洁身自好的架子。
——你们兄弟到底要我做怎样,能不能给个准话?
他觉得新荆不可能出事,条例司上下也觉得不可能。但失踪的讯息白纸黑字,同样相信自己下属能力的皇帝本人却发了怒。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可能觉得他自己以天子之尊统领全国,却无法掌握一个人的行程实在过于离谱,于是这笔账最终算在了宁州的头上;计划近期赴任的王蔡二人也在圣令下提前动身,按照皇帝的要求,要借着这个时间,看看环庆及环庆附近几路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皇帝在下这命令之前动了心思。他的要求与王雱的环庆路军器监设想并不冲突,因为神臂弓的制造无法通过某一路单独实现,金木、丝枲、筋胶、角羽等主要原材料都需要在产地附近设立作院进行生产,其中的金木丝枲尚且好说,上等品质的筋胶角羽却需要从西夏获取。当初献弓的是个党项人,他对于品控的把握极高,也导致神臂弓的量产需要联动陕西边境各路的力量。王雱这趟如果能一并考察主要原料的作料场选址,能为他自己未来的工作带来裨益,于是行程的提前,在王安石本人那里也得到了认可。
这就导致蔡京接到圣令后一声长叹,仓促告别自己弟弟蔡卞,怀着“我还会再回来”的复杂心情最后看了眼大宋汴京城,就不得不跟着王雱踏上去西北的路。这一路上,王雱都显得有礼有节,而在这定边寨吃顿饭的功夫,王雱突然打翻酒壶,在那两位军汉身旁落了座。这一系列举动落在蔡京眼中,不免显出几分异样。
蔡京也听到了邻桌“伤了一位赴秦凤官员”的只言片语。但从京城去秦凤的官员其实很多,你又怎么判断是新荆本人受了这位军爷的攻击?火药味这么重,在当地惹出是非来,我也要受你牵累!蔡京心想,凡事应当谋定而动,王衙内还是太年轻了。
蔡京不得不跟着王雱坐在了桌边,思虑再三,便朝桌边那二人笑了笑,道:“我们二人初来乍到,我身边这位久居京城,听说了不少边关战况,心里着急罢了。如果您二位了解近期的西贼动向,我们也可以花钱买些消息。”
虽然王雱给他设了个仆人的身份,但蔡京心有不满,当仆人未免折份儿。新荆让他畏惧,王雱则让他不以为然,于是这时候开口,语气再客气,也是根本没把王雱假定给他的仆人假身份用起来。
蔡京一边说着,一边说着将自己的包袱放在膝上。那包袱沉甸甸的。他笑道:“我们还打算在秦凤做些生意,如果西贼战意炽热,我们这趟生意怕是也不好做。多个朋友就多一条路子,二位多担待。”
李忠看向种建中,种建中表情寡淡,看不出在想什么,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李忠无奈,只得对那姓蔡的回道:“二位客气!我知道的也是大路边的消息,朝廷里要推青苗之法,秦凤这边已经准备开始,永兴军路那边本来速度也挺快,但司马知军到任后中断了推行,换用旧法维系粮草,倒是稳下了人心。”
王雱不由得皱眉。蔡京若有所思,道:“青苗法本是为缓和民间高利盘剥,为何在这儿与军需粮草牵连上了?”
“这问题,就只能问上面那些人物了。”李忠苦笑,“我倒是听说司马知军亲自从凤翔府北上宁州,巡察庆州边地,发现了唐代吐蕃会盟遗址,在那儿待了几天。”
蔡京:“司马知军在西北,倒是也没忘了修史书的事。”
他见那李忠仍局促不安,亲自为他倒了杯茶,笑道:“我们两人都是南方人,但也知道李唐与吐蕃会盟已成旧事,比不了种世衡当年建青涧城的壮举。二位既然来自鄜延,想必也是种谔将军麾下;听闻种家将治军严明,二位虽未披坚执锐,但举手投足有飒爽英武之气,西军之整肃可见一斑!以小窥大,西贼何惧也,将士英武,便是庇佑我朝国祚绵长、我等生民安康之仰仗。”
这话如果是只手的模样,已经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把鄜延路、种家和李忠等普通士兵都抚了一遍。李忠哪里招架得住,连称不敢当,但表情已经明显和缓下来,呵呵一笑,道:“你们是南方人,可能想象不到。我老家就在交战边界。我杀西贼,多用一份力,我叔伯就能多种一分地,就能养活家里几个娃儿。哪有什么大义,都是拼命求活。”
李忠主动叫了一壶酒,他也不客气,自己倒了一杯喝了,指着种建中说道:“我身边这个,家境比我好百倍、千倍,但上阵杀敌从不退半步,是个好汉子。我们都是粗人,舞刀弄枪惯了,如果得罪了哪位贵人,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李忠已经察觉了种建中和面前这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此刻恳切道:“他既然已经滞留秦凤,必然是领了罚,连鄜延也回不去;他心直,没有您二位这样的见识谈吐,要是说错了什么,您也别放在心上。”
蔡京探询地看向王雱,却发现王雱早已经没有在听,正凝视着这店外某处。那里有个人正与胡商交流,相互别过,胡商上了骆驼离开,这人沉思片刻,然后转身回这店里来,道:“货没到,我们还得再住一天……”
王雱缓缓站起身来。那人的话本是对着种建中说的,结果一抬眼看见王雱,猝不及防,整个人愣在当地。
王雱笑道:“玉成。”
新荆回过神,又惊又喜,快步走过来。那李忠察言观色,立刻让出自己位子,并以眼神示意种建中也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却不料种建中仍是石头一样的模样,李忠不敢不再等他,当即走人。
新荆端详面前的王雱:“你们行程提前了不少。京中还好吗?”
王雱笑了笑:“京中还好,你看起来却有些糟。”他虚指自己耳尖,道,“你这儿是怎么回事?”
“磕在门框上了。”新荆随口编理由,拍了拍种建中肩膀,道:“这是将门种氏的种建中。我路上幸得这位小将军倾力相助,他虽年轻,但胆略和见识都不俗。你们认识认识。”
他又转向种建中,对他介绍道:“这位是家兄王雱王元泽,之前跟你提过。”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还有个人,于是又看向蔡京。
蔡京万万没想到新荆真在这儿,正僵在那儿不能动弹,全无刚才谈笑风生、八面玲珑的模样。他本人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惧怕新荆,但每次面对这人,他都有一种所思所想全被提前掌控了的窒息感。这时候新荆的眼神看过来,他手一颤,将茶杯放回桌上,道:“在下蔡京,字元长,家在兴化军仙游县,慈孝里赤岭……”
新荆诧异地看向他,心说你这个介绍还挺实诚,就差没报你是哪村哪户你家里有几亩地了。不过现在他心思不在蔡京身上,也没空去管他。
“元泽是为了弓弩原料的事来的?”
“一方面是。”王雱点了点头,“另一方面,我也想去秦凤看看你。你在宁州没了消息,实在令人担忧。”
新荆感觉内心流过一股暖流。王雱这话并不作假,自己从战场回来的感受非常糟糕,而家人的关切如同热泉一般,正将这段时间的焦躁情绪安抚下来。
“你如果时间充裕,我就陪你在定边寨多待几天。”新荆道,“我去年年底就与那胡商打交道,你要的东西,我也能帮你打听。”
“如此甚好。”王雱笑着点头,“我在定边寨还没住处,晚上就要多多打扰玉成了。”
新荆一怔。他之前确实定了最后两个房间,一个是他和小种休息用,另一个则是给胡商备的。如今胡商的那间下房虽然空了出来,也不该让王雱和蔡京挤一间。
“小种将军近来一直在我房里休息。”新荆想了想,道,“他中毒伤了眼,有些外伤也还没好,就别让他搬了。”
“中毒?”王雱喃喃道,“外伤?”
王雱看向种建中,年轻的小种将军仍一言不发,目视前方,乖巧低调,仿佛璞玉一般纯粹而清澈。
“那就这样。”新荆也看向种建中。他这段时间与种建中相处融洽,并不想委屈了他,说道,“我那间房相对舒服一些,小种和元泽去住,我今晚上去跟元长睡一觉。”
几人中反应最大的竟然是蔡京。他这次手没有颤,但全身颤了颤,脸唰地红了。他本来就白,西北这一趟竟也没把他晒黑,如今脸红至斯,仿佛霞光映雪、玉堆生烟,不禁让人拍案称奇。
新荆:“……你有什么意见。”
蔡京心说我哪有什么意见,我只是还没准备好。但他没意见不代表别人没意见,王雱凝视着蔡京的反应,缓缓道:“玉成不必去了,我、玉成和这位小将军一间,元长自己一间。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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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新荆照例给种建中换药。王雱看见了种建中身上伤痕确实不少,不由得叹了口气。新荆敷完药擦了手,回到自己那床上,掀开被子躺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