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伸手抱住了他,又叹了口气。新荆猜是京中有些事不便当着小种说,便低声道:“不是什么要紧事的话,明天再讲也不迟。”
王雱:“吉甫的父亲去世了。”
新荆一愣。吕惠卿父亲去世,意味着他必须离开汴京守丧。如此节骨眼上,王雱再到西北来,会让王安石本人的工作捉襟见肘。
“蔡卞恐怕还难以服众。”新荆想了想,道,“先让曾布顶上去。章惇资历尚不如曾布,需要缓一缓,免得御史台群起而攻之。”
王雱低声道:“玉成想让我回京吗?”
新荆:“我不能建议你的去留。相比较那几个人,你身份更特殊,皇帝和王相必然会慎重考虑。”
王雱笑了笑。这显然不是他希望听到的答复,但答复本身严丝合缝,挑不出任何毛病。
“睡吧。”王雱轻声道,“你看起来累得很。”
这话不假。新荆心想,我这段时间做噩梦,虽然有对夏拼杀的现实因素,但最后大多会变成你千疮百孔的灵魂与我在梦中对峙。
如今当事人活生生待在自己身边,确实给他很大的安慰。
“你既然来了,就要注意安全……”他喃喃道,感觉睡意像笼罩在身上的水幕一样沉重,“不要轻信外人……”
“你也要注意安全。”王雱轻声道,“免得有些人试探了你,利用了你的信任,而你还被蒙在鼓里。”
新荆睡着之后,王雱轻手轻脚地起身,几乎是立刻对上了种建中的视线。
“目盲。”王雱笑道。“真的假的?”
“中毒导致的视力受损。”种建中也坐起身,疏远而客气道,“王殿讲有什么事?”
王雱:“玉成平时就这么给你治伤?”
种建中眨了眨眼。
“王殿讲平时就这么跟兄弟同起同卧?”
好。王雱心想,装了一天,你终于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你说得没错。”他看着面前的年轻武将,意味深长道,“而且你肯定也发现了,他跟我在一块,睡得就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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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种建中起身离开房间,去了院中。之前新荆赠予他的刀已经在地窖中碎裂,这次他拿在手中的,是一杆枣木长枪。
成纪县武库里好东西不少,离开前新荆让种建中自己选,他挑了自己当年学的第一个兵器。
枣木枪杆泛着幽红暗光,种建中起手抖了个枪花,凛冽的枪风骤然破开乳白雾气。他以臂力旋转带出长枪,腕间压拧,长枪如电光,偶尔便见刃部在青砖上霎时刮起细碎石屑,旋出煞白的光斑。
有人轻轻击掌,种建中猛地收枪,枣木枪尾重重杵进砖缝,汗珠顺着领口滑进衣襟里。他现在实在难以摆出一个好脸色。
“种将军确实武艺非凡。”王雱站在檐下,刚才正是他在击掌称赞。“以你的年龄,未来将不可限量。”
种建中低喝道:“有话直说!”
王雱端详种建中的表情,道:“你不能因为玉成顾虑你们共同御敌的经历,就故意向他示弱。他在秦凤的工作相当繁重,希望种将军体谅,别再分散他的精力。”
种建中握紧了枪。“不。”他说道,“没什么好分散精力的,他早就要求我去找你,根本不打算把我留在秦凤。”
王雱一怔:“你是鄜延路的人,我在环庆,该如何留你?”
“我不知道!”种建中怒意陡升,“他以赤诚之心待我,我便以赤诚之心待他!令弟如果需要我以颈中之血为他开路,我也毫无惧色!他多次提出让我去找你,希望我为你倾力相助,我就算不愿意,但也能做到。……但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你很清楚你对令弟的影响力,他对待你明显与对待别人不同,我不知道你们兄弟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知道——但你仍然觉得还不够,这就是你的问题!”
种建中咬牙道:“体弱多病的幼子对父母的索求也不过如此,你一个成年人,一个兄长,如此束缚自己兄弟,未免贻笑大方……我只听说王元泽少年成名有济世之才,却没想过你将聪敏和身份当成束缚家人之绳索;说你是得陇望蜀都轻了,你的名字该是傲慢,或者残酷——”
王雱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人。等种建中终于说完了,他点了点头,道:“我对玉成确实有些拘束力。比如说,除非皇帝和家父要求,只要我不同意他的婚事,他就不能成婚。”
“当然,这是我身份的特殊性导致的,不是我真想这么做。”王雱温和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像你刚才的话是一些善意的批评,我刚才的话,也不过是一些基于事实的阐述罢了。”
他拱了拱手,客气道:“天色不早,恕我先失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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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雱回到房中,发现新荆已经醒了。只是醒得好像有点不够彻底,表情有些迟缓,脸上甚至有被子的压痕。
他转头看见王雱,愣了一会,终于想起来,道:“小种将军哪去了?”
“他在练武。”王雱笑道,“小将军的枪法不错。”
新荆微微挑眉:“你们还聊了聊?”
“对。”王雱点头,“他的文思远超一般的武将,令我深受启发。”
新荆感到了意外。“比如说?”
“比如说,他让我意识到,人不会因为不想得到的东西感到痛苦,也不会因为注定得不到的东西而感到焦虑。”王雱若有所思,脑海中浮现了小种刚才的神情。“……苦闷或者尖锐的情绪,大多是因为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