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涧城种谔如果站在同龄人之中,看起来比他们要年长五岁甚至十岁;这一切,要拜西北多年战事所赐。他鬓间已经有了白发,眼角也有深纹,皮肤黝黑,手上还有冬日迎战冻出来的疮疤,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让人对视之后会立刻想起这位治平四年迫降西夏将领嵬名山、进筑绥州的名将种世衡之子,种谔种子正。
种谔确实收到了司马光以知军身份发来的邀请。但他能出现在这儿,主要考虑的不是司马光本人的身份,而是他种家的出路。
他们种家在宋代,从大儒种放开始绽放光彩,但这光彩也伴随着不少非议;与种放几乎同时成名的有杨徽之、柳开、王禹偁等,其中杨徽之的从孙杨亿年少成名,又几乎与种放同时,杨亿曾说种放“不把一言裨万乘就,只叉双手揖三公”,几乎就是讽刺了。归根结底,是种放以隐士成名,而非以文人著世;再深究下去,就是因为种放不符合当世士大夫的立身规则,只得到了皇帝的欣赏,却没有得到士大夫们的认可。
说难听点,有不少人认为种家是通过投机取巧得来的官身。琼林宴上进士们有多么自豪自己苦读的成果,就有多么歧视受恩宠而跻身其中的群体。种世衡本人和四个儿子都通过恩荫得官,其中战功固然赫赫,却已经暴露了危险的苗头。
种谔的长兄种古从小仰慕种放的为人,既不去科举,也不打算释褐,但自从赴阙控告庞籍侵吞了他与父亲种世衡的功劳,风评开始走向另一个方向;尤其因为朝廷为了安抚种古,授予他官职之后,本来有望进士科致仕的种谊也遭受了批评,竟然从文转武,做了三班奉职。
种谔深感焦虑。他们兄弟几人似乎走入了一个怪圈,越是竭力争取的,越是得到最多质疑;越是聪慧敏感的,越是被推向粗莽的战场。而他自己在鄜延,最感头疼的对象竟也不是西夏人,而是宣徽南院使、静难军节度留后、判延州兼鄜延经略使郭逵郭仲通。
郭逵才是鄜延真正意义上的主帅。当年郭逵、狄青、种世衡都曾在范仲淹手下,范仲淹曾向朝廷举荐狄青、种世衡等人,却没有郭逵的机会;如今郭逵一路鏖战,成为了鄜延主帅,自己作为种世衡的儿子反而成了他的手下,在郭逵看来更不成熟,几乎每一个建议都会被反驳,一来二去,自己“种谔”这两个字,得到了评价竟是“妄为无知”四个字。
迫降西夏将领嵬名山、进筑绥州是自己横山之计的开端。而要让横山战场走向胜利,就绝不能让郭逵继续阻挡在身前!……司马光虽然反对横山之战,但他同时反对陕西所有战略;如果能借他之手让郭逵离开,未来再借朝中力量让司马光退离长安府,横山战场终究还是由自己把控。到那时,种家的衰势将得以扭转,而胆敢庾四自己四哥的李复圭,也将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只是,种家小辈里的种建中,自己的侄子,什么时候又成了一个年轻京城八品官员的随从?!
……
种师道,也就是年轻的种建中几乎是竭尽全力才没有发抖。他此刻的后背几乎已经被汗浸湿了,坐在一桌子美味佳肴前面,食不知味,浑浑噩噩,味同嚼蜡。
我完了。他心想,我会被五伯种谔打断一条……不,两条腿。我不仅瞒着他离开鄜延,还没有救出四伯,甚至当起了别人的仆人,最后连姓都改了!
他身前的新荆则在经历另一种层面的食不知味。司马光一直在看他,眼神灼灼,虽然因为礼节原因没有直接问他耳朵上为何有一道伤,但那伤似乎让司马知军耿耿于怀,眼神几乎已经将他耳朵烧出一个洞了。
宁州通判邓绾已经察觉了现场微妙的气氛。他是个聪明人,端了杯酒站起来,呵呵一笑,道:“司马知军和种太尉今日一来,寒舍屏壁生辉。邓某敬一杯酒,不才先饮为净。”
语毕头一仰,一整杯下去了。
新荆皱了皱眉,道:“邓通判客气了,我确实不能……”
“这倒是奇了。”司马光缓缓道,“你伯父也不饮酒。”
新荆手一抖,端起来“咕咚”一声喝完了,放下杯子对司马光道:“知军何出此言?我伯父是我伯父,我是我。”
司马光:“哦。”
司马光:“我不胜酒力,还是算了。不知贤侄你喜欢吃什么?”
新荆心中警铃大作,思虑再三,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自然是越精致、越是稀有的,我越是喜欢。”
他有点坚持不住了。
不能这么被动,新荆心道,司马十二对我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吴氏。
他端了杯酒,主动发起攻击:“听说司马知军找我有事?”
“我看你酒量颇佳,比你伯父好得多。”司马光端了杯茶,道,“我以茶代酒,谢过贤侄。”说罢把茶喝了。
新荆脸色一黑,只得又喝了杯酒。邓绾手下的侍女上前又将酒杯满上,新荆没拦住,此时立刻伸手按住杯口,决定先换一换。
“贤侄之前路过长安府,是否曾在驿站稍作休息?”
新荆一怔:“是有此事。司马知军治所就在长安,晚辈未曾到司马知军府上拜会,是我考虑不周。”
司马光点头道:“该罚。”
新荆:“……”
种谔不由得看向司马光。他是昨日才到的宁州,跟司马光相处不过一天光景,此人给自己留下的印象是翩翩君子,实在不应如此刁难一个晚辈。
他转念一想,心中了然。
是了。种谔心道,这年轻人是临川王氏的族人,而司马光在京城待不下去,不得不来到这儿,就是因为京城有另一位临川王氏。
传言司马光当年与王安石情同兄弟,如今却恨不曾相识;司马光五六次上书皇帝请求离京,怕是也对旧友心灰意冷了。眼前这位据说也拒绝过司马光的翁婿之约,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罢了。
种谔在用自己的角度思考,对不对暂且不做评论,但新荆咬着牙喝完这一杯,直接将手盖在杯口,坚决不肯、也不敢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