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驻片刻,唇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丝弧度,不知是讽刺,还是怅然。她站起身,步履缓缓向前,轻纱曳地,裙裾轻曳过檀木地板,发出极轻的摩挲声。
“随本宫走走吧。”
她的声音飘渺,未曾给人拒绝的余地。
关宁微微一顿,随即起身,安静地跟在她身后,步出正阳殿。
***
小花园位于殿后,四周以长廊环绕,廊下垂挂着玉色纱帘,微风拂过,帘影轻摆,映得园中绿意层层叠叠,如同一幅素雅的画卷。
园中满目青绿,枝叶茂盛,藤萝交错,唯独少了点缀其间的花朵,显得生机有余,却失了几分鲜妍的气息。
池水清洌,微微荡漾,映出天光云影,岸旁的假山嶙峋,纵然玲珑剔透,却终究是被雕琢后的产物,失了最初的棱角。
德妃信步走入,纤长的手指拂过一株青翠的叶片,微微颤动的光影在她袖间流转。
她静静地望着满园绿意,阳光穿透枝桠,洒落斑驳光影,她站在其中,仿佛整个人也被这层光影笼罩,隐隐透出几分疏离感。
关宁微微侧目,看着她立于满园青翠之间,华衣袂角微微浮动,墨发挽得极高,发间一支珠钗映着日光,光华流转,却映不出半点暖意。
她站在那里,仿佛与四周的景色格格不入。
良久,她轻声道:“本宫很看好你。”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忧伤与羡慕,甚至……怀念。
关宁怔住,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德妃,本名黄涴,乃当朝太傅之孙女,自幼养于太傅膝下,受尽宠爱。她自小便才名远播,诗文书画无一不精,十余年前,京城公子公卿莫不知其大名,甚至有“才女无双”之誉。
那样的人,本不该在宫中。
可最终,她还是入了宫。
她有过荣耀,也有过短暂的意气风发,然而那些过往,终究被岁月消磨得无影无踪。
站在她面前的关宁,明明也身处这座宫廷,却仍旧拥有着属于自己的意志。
黄涴看着关宁,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可能拥有的另一种人生。
她低低叹息,收回目光。
缓步走至长廊一角,那里悬着一只檀木鸟笼,雕工精致,笼中栖息着一只雀鸟,羽色光洁,眸中映着微光,静静地立在栖木上。
黄涴伸出手,指尖落在那笼门上,轻轻一推。
“咔哒”一声,笼门打开了。
雀鸟微微颤动了一下,黑亮的眼睛警惕地望向外界,却未曾立刻展翅离去。
黄涴的指尖轻触着笼沿,微微垂眸,忽然低笑了一声,却透着一抹苦涩:“看,笼子打开了,它却不飞走。”
她仰头望着那雀鸟,目光幽远而沉静,仿佛看见了某段被封存的记忆。
她曾经也是自由的,她曾是京城才女,曾在盛夏的夜晚挥笔疾书,曾在春日微醺时作诗弄琴。她的世界本可以辽阔无垠,可最终,她为了家族,她选择踏入这座宫廷。
她以为自己能承受,她以为自己可以像旁人一样,把一切都看作是命运的安排,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才发现,原来真正可怕的不是笼子,而是长久的囚禁让她忘记了飞翔的方式。
因为她早已被宫廷驯化,学会了顺从,学会了臣服,学会了抛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甚至学会了在需要的时候,放弃自我。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飞了。
她已经不再渴望自由了。
就像这只鸟,纵然笼门大开,它也不知道该如何离去。
她轻轻一笑,笑意淡薄如尘:“也许它早就习惯了。”
关宁心头一震,沉默地望着她,看见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那雀鸟身上,却又像是望着更遥远的过去。
关宁缓步上前,伸手探入笼中,指尖轻触雀鸟的羽毛,感受到它细微的颤抖,她轻轻将它捧起。雀鸟挣扎了一下,似乎仍旧迟疑,然而,关宁的手缓缓松开。
风拂过,雀鸟的翅膀微微一颤。
下一瞬——
它终于振翅而起,掠过长廊,掠过青翠的枝叶,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最终化作一道黑色的影,消失在天光之下。
黄涴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雀鸟,直至它彻底不见,她微微睁大双眸,眼底倒映着空无一物的天空,怔然良久。
“它不是不会飞,”关宁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轻缓而坚定,“而是它不知道,它可以飞了。”
黄涴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被这句话惊醒了一瞬。
是啊,它只是忘记了。
她看着那片空空荡荡的天空,唇角微微抿起,似笑非笑,眼底却浮起深深的疲倦。
黄涴睫毛微微颤抖,神色间有一瞬的动摇。
她知道,可是——
她低低地笑了,笑意里带着苦涩,也带着深深的无奈。
她早已习惯了这座宫廷,纵然笼门打开,她又能飞往何处?
雀鸟可以逃离,她也可以吗?
她微微闭眼,片刻后,轻声道:“你回去吧。”
关宁没有再说什么,她深深看了黄涴一眼,微微躬身行礼告退。
黄涴依旧站在原地,阳光映在她的身上,她仰望着那片空无一物的天空,眼中倒映出漫天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