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
汤姆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一头撞上杰夫。令人牙疼的碰撞声响后,敞亮的房间里多了两个同病相怜、捂着额头的倒霉蛋。
汤姆鼻子一皱,立时忘了梦境,“啊——诶,”呼痛声卡在了喉咙,“不,不疼?”
他非常惊奇,摸了摸额头,又晃晃脑袋,也没有任何不适。这使汤姆感到高兴,抬眼朝杰夫望去后,他更快乐了。
在朴素的痛苦面前,这个高傲冷淡的小伙子也低下头。
杰夫弯腰捂额,一副头晕得直不起腰的模样。疏离感荡然无存,苍白的皮肤覆盖血色,多了几分活人气。
哪还有平日里的不近人情?更别提梦里那副阴冷可怖样!此刻的杰夫就是个会吃痛闷哼又再普通不过的人。
汤姆残存的悚然感也消失了。他心想,只怕是杰夫最近老在看些让人后背发麻的怪东西,自己又刚到缅因州还没适应,做了噩梦也不奇怪。
现在回想起来,汤姆反倒有几分意犹未尽。
这种光怪陆离的梦,他还是第一次做。虽然身处梦境时叫人头皮发麻,但清醒过来,只剩下满胸膛的新奇劲。一想到梦里因自己惊叫而瞪大了眼睛的杰夫,汤姆万分好奇——
杰夫会说什么?
越想,汤姆心里如同有蠕虫钻爬般,心痒难耐,开始后悔醒太早。
这下好了,除非足够好运,能做个系列梦。不然,这辈子都别想知道梦里的杰夫想说什么。
“哎!”
汤姆遗憾地长叹一声,他向来不会隐藏情绪,也憋不住事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杰夫,你知道吗,我做了个很有意思的梦,就是有头无尾,让人心里憋得慌!”说着,他兴致上来,抓着杰夫的袖摆,神神秘秘地继续道,“你想猜猜看吗?我敢打赌,你绝对猜不到。”
汤姆深知自己接下来的话必定能让杰夫大吃一惊。这个想法不是毫无根据。两人从小玩到大,感情深厚,只需彼此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他是如此自信,以至于话还没出口就在悄悄观察杰夫。
杰夫低头揉着额,似乎碰撞带来的疼痛还没有缓解,整个人都显得无精打采,连下巴颔轮廓都透出消极颓废。
看到汤姆一醒来仍富有活力,杰夫本来很高兴。然而,正如汤姆了解杰夫那样,杰夫也对汤姆的性子知根知底。汤姆声音刚起个调,不用听内容,杰夫就知道这小子在憋什么坏。
“是吗。”他故意用冷淡的口吻说。
汤姆哪儿是那种轻易会被杰夫语气影响到的人?他心大,性子乐观,最擅长自说自话。
“是——吗——”汤姆重复了一遍,“我梦到你在掩埋尸体。我的。”
几乎是瞬间,杰夫仰头,露出泛红的额心。
汤姆还没来得及因杰夫的反应而满足,就看到杰夫深深眼窝下鼓出来的眼袋,眼白布着蛛网似的红血丝。他吓了一跳,转而用惊讶的目光打量杰夫。
怎么一个晚上不见,杰夫憔悴了这么多?
“你说什么?”杰夫问,表情阴沉,像是罩着一大团密布的乌云,清秀的面庞平添了一分凝重感。
汤姆吞吞口水,“啊,这个嘛......”
不妙的预感之下,脑海灵光闪现,汤姆一拍掌心反应过来,这玩笑有多不合时宜!他试图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说:
“哈,我刚刚说了什么吗?嘶,才醒来脑袋有些晕乎乎的诶。”汤姆抱头,哎哟哟叫唤。
夸张。
杰夫嘴角勾了下,很快又压平,咳嗽一声,“既然这样,”他从衣兜掏出手机,“那我们打电话叫医生......”
“等等!不用了。”汤姆腾地直起腰,两手规矩放在腰侧,顶着杰夫意料之中的视线,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现在好多了,没那么晕。年轻人身体好嘛。至于那个梦——”
悄悄瞥着杰夫依旧深沉的神色,汤姆拔高嗓音,义愤填膺地说:“就是瞎扯淡呢!不仅没什么意思,还乱七八糟的,糟糕透了!一回想就让人生气,越想越气!算了不聊它了,免得破坏人好心情!”
杰夫默不吭声,神情看不出有没有缓和。
“啊!”汤姆叫了一声,抚上杰夫眼窝,担忧全然真心实意,“你的眼睛怎么了?看起来很憔悴。”
温凉的皮肤触感在指尖停顿几秒,就被杰夫握住手拽下来。
杰夫没被汤姆的声情并茂唬住,凝着脸,将话题拉回来,“汤姆,我没有在开玩笑,这是认真的询问。请你老实回答我吧!你做了什么有意思的梦?”
“呃,”顶着杰夫面无表情的注视,汤姆舌头打卷,耍不出别的花招,只能呐呐道,“我梦到你在埋我的尸.....”
杰夫的面无表情维持不住了,他气恼地打断:“你!——开玩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听话呢!”
“不是你让说梦到什么吗?”汤姆委屈。
杰夫:“......”
“我的错!”他软了声,朝汤姆道歉完,声音立马硬气回去,语气冰冷,“你居然觉得这有意思?汤姆,这个好笑!?”
杰夫皮肤薄,怒火翻滚,面庞连脖子带耳朵通红一片。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叫汤姆明白杰夫有多生气。他挠着后脑勺,爽快地认错:
“抱歉,杰夫,我下次绝不会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从死神扣响了老杰夫的家门,杰夫变得更加疑神疑鬼,总疑心每一次不详是上帝将要剥夺幸福的预兆,提心吊胆着去避免一切厄运。而汤姆,杰夫只觉得不争气!只怕死神还没敲门,他就嘭地开门,屁颠屁颠跟着跑了。
“这是个噩梦,你绝对不会有事。”他固执地说,眼睛激动得充血,“我以我的性命发誓,我会照顾好你,绝不让死神有任何机会亲近你。”
“我相信你,杰夫。你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做的。”汤姆拍着杰夫肩膀,温声安慰道。他性子跳脱,一把好嗓音,常年清亮有力,现在低声下来,罕见显出他这个年纪青年人的沉稳。
回应他的是杰夫的拥抱。
杰夫没作声,只是抱住汤姆,用他那温凉的两只手掌将汤姆摁向肩膀。隔了一会儿,他松开手,眼睛还在发红,但神情又是沉着的。
他平和地说:“汤姆,刚刚没吓到你吧。对不起,我太激动了,竟然冲你发脾气。”
“没事儿。”汤姆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心里大松一口气。
都怪自己这嘴!
汤姆迫切需要摆脱这股不尴不尬的氛围,另起话头道:“其实我刚刚就想问了,你的眼睛怎么看着这么憔悴?”
沉默几秒,汤姆听到杰夫发出一声笑,气息拂过汤姆额边碎发,他感到有些痒意。紧接着,杰夫说出了让汤姆不敢置信、直揉耳朵的话。
“你睡了那么久,倒是舒服快乐了。留我一个人为了搬家而忙上忙下,现在还来看我的热闹喽?没良心的小混蛋。”
“啊——啊?”汤姆惊诧得差点飙出海豚音。
杰夫语气里没有埋怨,但也没有丝毫玩笑意味。汤姆揉红了耳朵,只怀疑是自己听错。
见状,杰夫叹了一口气,知道不该和自以为只睡了一觉的汤姆怄气,于是松了力。汤姆顺势探出杰夫肩膀,将信将疑地瞄着杰夫苍白的脸色。
他知道杰夫一向不会开过分的玩笑,犹豫着问出声:
“我真的......睡了很久?”
“如果你认为一整天很短,那便不算久。”
瞧着汤姆不可置信的表情,杰夫轻声说:“我差点以为你不打算再醒来。再晚半小时睁眼,汤姆,你就会发现自己在医院病床上了。”
“一整天!?怎么可能!”
汤姆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褥子滑倒大腿处。杰夫眉毛一跳,拎着褥子两角绕着汤姆一卷,然后摁着肩膀将人塞回床上。
被裹成蛹的汤姆试图爬出,在杰夫淡绿眼睛平静地注视下,默默缩回肩膀,扯着嗓子大声说:“你在骗我吧。我要是真的睡那么久,现在能醒过来了,你不应该开心吗!”
“我是很开心——在你回味无穷地分享荒诞的梦之前,”杰夫说着,声音又偏执起来,“忘了它,汤姆。梦里全是假的,你不可能有事。”
“嗯,你在说什么?什么梦呀,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汤姆一脸真诚。
“你!”杰夫忍俊不禁,“你啊。”
汤姆哼哼两声,对于刚刚让杰夫无话可说很满意。“不过,我真睡了一整天?我怎么会睡一整天!”
“哦,我确实没说实话。准确来说,是一天两夜。”
杰夫摊开手,示意汤姆看四周,“我们已经到了新家了,汤姆。”
汤姆眼珠子都睁圆了一圈,连惊呼都叫不出来,缓慢、呆滞地环顾。
房间布置迥异于睡前的酒店。贴着黄色墙纸的屋内,光线明亮。桌椅镶着铜条,与角落摆放的盆栽一起营造出几分充实的温馨。左前方有一块披着轻纱的窗户,风吹过时,白纱便兜着阳光像帆似的鼓起来。
窗外,对门领居黄屋顶上爬满青藤。明媚的日光洒在绿茵上,眼熟的小猫懒洋洋趴在草坪上打滚。
静谧之中,引擎的轰鸣声突兀得犹如响雷,急促、迅捷,呼吸间,便从门口干净宽敞的公路疾驰而过。车身白花花的钢铁外壳,亮得晃人眼睛。
汤姆眨了下眼,从眼前一片白光中回过神。意识到车辆嘈杂的引擎声时,他很快发现,静谧和这一块地方毫不相关。不间断的车流犹如雨天泥沟,寻不到一块干净地。
汤姆沮丧地说:“你不叫醒我?我都没有看到我们新房子的第一眼!而且,明明是我们两个的家,搬家这么多事,却都叫你一个人干了。”
“这可不能赖我,汤姆。你一觉不起,怎么喊都没反应,只怕广场的大喇叭趴你耳边嚷嚷也叫不醒你。我们真得去医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