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是被我们吓到了吗?”小孩嘻嘻哈哈地问。
汤姆登时眼睛都大了一圈,他正要扒开杰夫,好好和小孩们理论一番,被杰夫一把按回身后。
“好吧,不和你们计较。”汤姆梳整着自己被杰夫挠乱的头发,心想。
“你们怎么会想着打扮成这样?”杰夫语气严肃。
小孩们彼此对视。
“突然就那么一想啦!感觉心里某个声音一直在说动物头罩动物头罩呢。”
“我好像也差不多,大家都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块。”
“芬妮之前不是想要戴杰森的曲棍球面具吗?”
“别提了,我把面具放在桌子上,结果被多利当成玩具,一条一条爪痕,难看死了。妈妈只能临时给我买到这个,不然,我才不会带丑东西呢。”
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吗?
杰夫越听脸色越沉重,汤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瞧着小朋友抱着的饮料,担忧地问:“有酒精吗?”
“放心,小孩子可以喝的。”
汤姆想了想,又去橱柜抓了一把糖果出来。
“哇——啊!”孩子们眼睛发亮,盯着形状各异的糖果,哪怕带着面具,汤姆和杰夫都仿佛能看到他们快滋溜滋溜流出来的口水。
带着动物头套的小朋友们说:“哥哥,你真可爱,我们喜欢你,祝福你。上帝喜欢乐意奉献的人,祂会一直注视着你的哦。”
然后一群小不点揣着糖果,蹦蹦跳跳地结伴离开了。
回到餐桌时,汤姆还捂着胸口,似乎心有余悸。
杰夫拉开板凳,绅士地弯腰,有模有样地说:
“汤姆先生请入座。”
汤姆被逗笑了,杰夫耳朵有点红,但看到那点乌云从汤姆脸上消失,他心里舒了口气。
忽然笑声中断,汤姆捂着胸口直掉眼泪,对杰夫的担忧询问,一句话也说出来。
杰夫慌得一把抱起汤姆,外套围巾什么都顾不上了,穿着一双拖鞋就要冲进雪地。被汤姆拽住袖子提醒,才记起给医院打电话叫救护车。挂断电话时,汤姆已经晕厥过去。
最后汤姆是怎么送到医院的,杰夫已经记不清了。记忆好似不存在一样的空白,人类的大脑就喜欢模糊掉关键的惊恐部分。
送到医院后,汤姆被诊断出患有ARVC(致心律失常性右室心肌病)。这是汤姆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脏有问题。
ARVC没有年龄限制,但青年人多见。汤姆的病例给这个文献研究又加上一点微不足道的数据佐证。还算幸运的是,汤姆的情况还没糟糕到要植入ICD进行一级预防,只需要吃些抗心律失常的药。
早上,守了一夜的杰夫出门买饭,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束鲜花。
推开门,汤姆坐在整洁雪白的病床上,身前摆放着小桌子。他正在看一本书。一个晚上过去,汤姆脸庞恢复健康的血色,白里透红的肌肤都不像一个病人。
天哪,上帝啊,你怎么会忍心让这样的人经受重病折磨?
杰夫压下涌到胸腔的悲愤,笑着将花束献给汤姆。汤姆高兴地接过,问:
“给我买花做什么?”
“病人不都是要有点鲜花的。”杰夫吻了汤姆的面颊,说:“你在看什么?”
他将东西放到小桌子上,给自己拉了一个板凳,坐到病床旁,手托着下巴支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汤姆。
“比尔·布莱森的《人类简史》。我们很早以前一起读过,你还记得吗?”汤姆翻到扉页,示意杰夫看,“你瞧这句话。”
汤姆又翻回他刚刚看的部分,指着上方的字‘所有形式的心力衰竭都鬼祟得出奇’。
“现在看到这句话,我真是再赞成不过了。”他感慨地说。
杰夫对于这个话头不是很喜欢,他现在也还没接受现实,见到汤姆一副随时准备会见死神的坦荡模样,杰夫心里有些微妙的不愉快。
“也许是怒其不争?”杰夫想着,面上点点头。
汤姆同样手撑着下巴,注视着杰夫的眼睛,说:“书上讲到少数幸运的受害者,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似乎没有痛苦......”
杰夫听出汤姆的期待,那点不愉快一下如同加了柴的火苗窜得老高。
“那我呢?”杰夫忽然按住汤姆的肩膀,大声质问,“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兄弟吗?万一上帝真得顺了你的心意,你倒是好一了百了,留我一个人,第二天醒来发现和自己睡在一起的好兄弟成了尸体,你是打着这个坏主意吗?”
汤姆吓了一跳,他说话前哪里想到这一茬,顺着杰夫的思路,也发觉这得有多吓人,自己先白了脸,忙不迭地说:“呸呸呸刚才都是乱说的,上帝您老人家可千万别听我的胡言乱语。”
他说完,拱到杰夫面前,脑袋蹭了一下杰夫的肩膀。见杰夫面色缓和了,汤姆想,该轮到我发脾气了。他神情委屈地说:“但是你也不用吼我呀。”
“抱歉,我太伤心了,没控制好脾气。”杰夫坐回板凳,打开盖子,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杰夫双手递上勺子,“别生气,或者先吃完早饭再生气,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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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夫刚学医的那段时间,比汤姆这个病人还要神情惶惶。有时抱着本书,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冲汤姆吐出了一串数据:“......每年死亡的美国人中有1/3是死于心脏病。 ”
汤姆将书从杰夫手上抽出,手指戳了戳杰夫的额头:“平时那么灵光的一个聪明人,怎么学点医就把脑子学傻了?”
“别说得我像是和冰冷冷的数据一家亲好吧。你要这么说,杰夫,我还能跟你说,弗洛里达州的一位叫罗伯特的验尸官,发现有些所谓的心脏病发作实际上是哽咽窒息死亡。所以,别太惊慌,没那么吓人。”汤姆安抚道。
杰夫将信将疑,思考了几秒,他决定拉汤姆去散步。
“冷,不去。”汤姆拒绝。
他整个人懒洋洋陷在沙发里,壁炉的火烧着,室内像是融化的黄油一样暖烘烘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棒球比赛。汤姆虽然不感兴趣,但不想出门,于是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
杰夫上下打量汤姆,说:“比起普通人,久坐的人多了两倍的机会患心脏病,心血管疾病则机会更大,是2.5倍。汤姆,你是想要成为这2.5倍中的幸运儿吗?”
最终,汤姆也没能逃过出门散步,被杰夫强行套上外套、围巾。眼见杰夫为了他让他出门,甚至蹲下屈膝要给他穿鞋子。汤姆推开杰夫,悲愤地选择自己穿好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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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的圣诞节,杰夫开车带着汤姆从洛杉矶赶到圣克鲁斯,探望居住在小镇东郊区的蔡斯。从中学杰夫知道汤姆的家人在车祸中丧生,只留下他一个人后,便多次邀请汤姆去自己家里过节。
因此,汤姆对蔡斯并不陌生。他见过这位斯文有礼的父亲很多次。这次却不同,他们是来向这位父亲宣布某件事情,一个传统守旧的父亲可能承受不住的事。
两个年轻人很忐忑,一路上,说了很多话。他们在排演与蔡斯的见面。
眼看目的地越来越近,杰夫忍不住拍了一把方向盘,说:
“噢!汤姆,咱们直说吧。”
汤姆赞同地说:“没错!咱们要以真心换真心,不搞那么多虚头巴脑的东西。到时候门一开,咱们敞开了说,坦白了说。”
“他要是不同意,管他呢!”
一时间,两人气势汹汹。到了后,他们先在门口占了几分钟,给彼此鼓足勇气,挺着胸膛推开门。
客厅的灯光迎面照来,两个小年轻瞬间如同即将上台演出的人偶,四肢僵硬。这番局促不安的模样,蔡斯看在眼里,好笑在心头。
杰夫开口,瞎扯一通。从神话里的宙斯和伽尼墨得斯,到古希腊的爱人习俗,再到柏拉图、苏格拉底。
“小伙子们,然后呢?”
杰夫真诚地说:“说了那么多,其实我们来找您,是——”
杰夫看向汤姆,汤姆意会了,用坚定的嗓音接上:“因为那个艾伦·德詹尼丝!”
这是他们一开始排演好的台词。
两嘴一张,巴拉巴拉又是段废话。他们讲到了艾伦近况,好不容易讲完艾伦和她的感情经历,又聊到音乐剧《吉屋出租》。
最后还是早就洞察一切的老父亲不耐烦打断了:“你们两在一起了是吧?”
“啊——啊!是的。”两人腾地从沙发上站直了身体。
蔡斯手搭着扶椅,问话犀利:“做了吗?”
杰夫和汤姆红着脸,支支吾吾。
“我说做.爱了吗?”
汤姆用手肘悄悄推了一把杰夫,杰夫收到暗示,神情窘迫地说:“咳,如你所想,是的,爸爸。”
“做好措施了吗?杰夫,我可不想你两真的成了安吉拉和克林斯。”蔡斯开了个很冷的玩笑。
杰夫和他的小男朋友汤姆的出柜,蔡斯毫不意外。再怎么说,杰夫也是他的儿子,两人还懵懵懂懂时,蔡斯就察觉到他们行为的暧昧。
经历了前妻蕾尼的死而复生,蔡斯深知儿子冷静自持外表下的偏执,所以他选择妥协,什么都没说。
蔡斯唯一的制止,在得知汤姆身体情况后,眼神露出的担忧。他唇瓣动了动,没说话,忧虑的目光落到杰夫身上,眼神交换了父子才知晓的秘密。
“请对我放下心,爸爸。我知道生命不可强求。”杰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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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蔡斯出柜完,就轮到朋友了。
两人邀请朋友来家里聚会。聚会上,汤姆被杰夫看着不能喝酒,只能眼瞅着朋友们一个个喝得畅快。其中一位中学好友喝得大醉后,哭得眼泪鼻涕齐流,嘴里直念叨:“两千美元,他妈的两千美元呜呜……”
一问就是——
“我赌了你两必定会在一起,赔率是两千美元。”
“这不是挺好的吗?”
“你两迟迟没消息,都他妈同居几年了还一副哥两好的纯洁模样,我看得羞愧啊!我觉得是我龌龊了,上个月同学聚会就改成了,你两铁血兄弟情,不可能在一起!”
说到最后,他吼起来,吼完又开始哀嚎。
事后酒醒了,他不好意思来给杰夫和汤姆道歉,毕竟两人还热恋着自己却说什么不可能在一起。
“其实不是那两千美元的事儿……主要是,我想不明白,我真的想不明白。汤姆,杰夫,你两是怎么做到都同居了,还保持着纯洁的兄弟关系?又他妈……咳咳又怎么突然开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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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04年马塞诸塞州同性结婚合法化后,两人还跑到马塞诸塞州举行婚礼。蔡斯·马修斯应邀出席,收养汤姆的亲戚家庭一个不落地都来了。两人的好朋友能抽出来时间的,都长途跋涉赶来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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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一派欣欣向荣。
长辈的理解,朋友的支持,汤姆的病情也稳定着。这让他们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可以战胜命运。
蔡斯·马修斯的死好比当头一棒,把死亡的阴影带回这对年轻爱人。
汤姆并不害怕死亡,潜意识里,他总觉得死亡不是终点。但他放心不下杰夫。忧虑中汤姆睡着了。
杰夫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快四五点了。汤姆没醒,老虎躺在他胸口上——
一只十四岁的狸花猫,也是个大姑娘了。
他抱起猫咪,小猫顿时喵喵叫着醒来,杰夫教训道:
“坏老虎,别趴在男主人的胸口上,听到了吗?”
他将小猫放到了房间里专门给半夜爬床的猫咪准备的小窝旁。猫咪一甩尾巴,优雅地踱着步钻进小窝。毛绒绒的尾巴差点扫了杰夫一脸。
杰夫去走廊的卫生间洗漱完,爬上床。刚抱住汤姆,一股清清的药香味扑鼻而来。
因为病,汤姆还去看了中医喝中药,从那以后身上就带着这一股香味。
杰夫瞧着汤姆日益如同瓷娃娃般苍白的睡颜,神情难辨。
他想到了很多。
想到了当初他们观看《吉屋出租》时,汤姆为安吉拉的死而伤心;想到了感恩节那天不约而同戴上动物头套的小孩子们。
仿佛是预兆一样,早早预示他们的不幸。
接着,杰夫想起曾经和爸爸的谈话,当时他能信誓旦旦地说学会了接受生死。
现在呢?
某个黑暗的地方再次萌生在脑海里,这次它停留了很久,杰夫能清楚地记起它的名字——
宠物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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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夫吻了吻汤姆的额头:
“晚安,汤姆。”
他们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变质的呢?
或许从他为了汤姆,选择成为了一名医生开始,从兄弟情上来讲,他们就已经爱的不纯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