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暖气运转,发出低沉而均匀的声音。窗玻璃敞开着,阳光从厚窗帘的空隙溜进来,将汤姆的发丝和睫毛照得金灿灿的。
汤姆感到了热,不自觉蹬着铺盖,像往常一样往身侧滚去。扑了个空后,他下意识又滚了一圈。于是,铺盖落地,汤姆紧随其后。
地板上铺的是羊毛地毯,绒毛柔软。掉下来如同摔进了棉花堆,痛感微弱。汤姆还没完全恢复神智,打着哈欠,爬出蛹一样的铺盖。
床上空无一人,褶皱的被单,像是一张被抓揉成球又展开的白纸。
杰夫呢?
汤姆立时清醒,睡前的记忆跟着复苏——
再过几天就是感恩节,昨晚他正和杰夫讨论要不要去蔡斯家,走廊的电话铃响,杰夫走去接听。回来后,杰夫说:
“好消息,不用纠结了!老爹旧疾复发,顶多再撑几个小时,几天是没戏了——该死!见鬼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叱责什么,可能是死亡,也可能是不合时宜的调皮话。
汤姆完全愣住了。一提到蔡斯,汤姆最先想起来的,不是这位父亲的斯文面容,也不是他的包容性格,而是他时不时开的冷玩笑,比如——
“我可不想你两真的成了安吉拉和克林斯。”
玩笑开得足够成功,汤姆想要捧场地笑一笑,面庞却冻得跟石头似的结实。
这样一个和善幽默的长者,汤姆从未想过他会死去,或者说在自己之前死去。鲜活的人一旦和死亡联系起来,他所留下的冷笑话顿时威力十足,像是冰淇淋融化了引发雪崩,鬼才知道为什么影响会倍数增长!
汤姆肤色惨白,犹如从水里浮起来的尸体,浑身的冷汗快浸湿了衣服。他以为自己是害怕得发抖,看见杰夫惊慌失措,还安慰地说:“没事儿,我只是害怕。”
然后挨了杰夫的骂:“你是傻子吗,汤姆,害怕还是疼你都分不清了吗?”杰夫翻口袋找药的手在打颤。
汤姆这才反应过来,但当他发觉身体的不对劲,阵痛教他差点哭出声。
回想到这儿,汤姆不免担心。自己只是如同对待亲生父亲那样敬爱蔡斯,都无法遏制激动的情绪,那作为蔡斯亲生儿子的杰夫呢?朝夕相处的亲人逝世,杰夫会有多难受?
汤姆奔向楼梯口,走了半截,眼睛一亮,他发现自己不用费心地猜想杰夫去向。厨房和起居室的走道传来杰夫的说话声。
“坟墓他之前已经选好了?哦,固定坟,是个好选择。那墓地地址确定下来了吗?你指的是圣克鲁斯教会附近的森林草坪公墓?那我们还真是想到一块去了,不得不说,那里确实是个环境清幽的好地方,重点是安保到位,再傻的小偷都不会光顾这片土地,除非他想洗心革面去坐牢......哦,我是在开玩笑......”
杰夫握着听筒倚在墙上。他面无表情,声调出奇的平和,以至于显得呆板,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
靠近后,汤姆怀疑杰夫一整晚没睡,那双眼下像是悬挂了豆粒大的水袋。摸上去,汤姆才确认是实打实的大眼袋。不等汤姆放手,杰夫握住这只捣乱的手。在他没察觉的时候,脸上已经挂出浅浅的笑。屋内流淌的明亮光线,勾勒出杰夫面庞柔和的线条。神情不再是生人勿进的冷漠后,倦怠感便开了闸似的在这张脸上倾泻出。
汤姆蹭了蹭杰夫的脖子,两只手老实地环在杰夫腰间,听着杰夫说话。
“......红木棺材和大理石墓碑就好......”
五六分钟后,电话挂断。
“你刚才是在给戴维殡葬公司打电话?”汤姆问,不过并非真心询问,所以自己接上了话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不要客气地说吧。我睡了一晚上,骨头都快睡软了,正愁没事干。”
“骨头软了?”杰夫上下打量汤姆。
汤姆挺胸。“不信你捏捏。”
杰夫手刚搭在汤姆的肩上,还没用力,汤姆就跟骨头被抽了似的软趴趴往下掉,杰夫早有预料的另一只手发力,捞住汤姆的腰。汤姆眼神真诚,唇角却翘起来,呲出两排白净的牙齿。
杰夫手掌从肩滑到肩胛骨,然后一路脊背深入。动作轻,又隔着一层衣服,汤姆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卸了力的身体,就差挂在杰夫身上。直到杰夫摸到尾椎骨,按了下去,汤姆脊背条件反射地打直,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在地上跺了好几脚,才消掉了尾椎蔓延开的麻意。
顶着杰夫的凝视,汤姆说:“我这不是想帮你点忙吗?”
“放心,我应付的过来,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的一件事了。”杰夫神情温和地说。
汤姆当做没听到。“待会是不是还要给亲戚朋友打电话,安妮、詹姆斯、佩巴姆......我好久没见佩巴姆先生了,之前老虎生病,还是他帮我们看的呢,当时还说要请他喝酒,结果给拖到了现在。让我来给他们打电话吧,我可不能做一个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