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逃得比风里的灰烬还快。
那灰烬化作了石砾,石砾凝成了刀子,刀子一片片往身上刮,刮得人血肉模糊,连眼睛都要看不清前路的方向。
“我给你提前递交了利物浦大学的交换项目申请,你下个月就去英国读书。”
这是阮云琛这几天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她说得风轻云淡,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给他。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又像是在说晚饭吃什么。
可这些话砸下来,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得阮秋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他下意识地开口:“姐,我——”
“老师给我打电话了。”她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平淡得让人心里发冷,“你之前不是提过,你很喜欢‘网络犯罪侦查技术’那门课吗?我记得你说,利物浦大学的这门课在秋季学期结束后就会取消,不再开设。”
阮秋一怔,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杯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是说过。”
阮云琛没抬眼,只是继续往下说:“学校还会给一加三的交换生提供额外的学习资源补贴,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外接键盘。”
她顿了一下,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你之前不是挺喜欢这些吗?”
阮秋心里顿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他看着她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是在扮演一个普通的姐姐——一个毫无破绽,甚至让人挑不出任何错的“好姐姐”。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话到嘴边全都散成了碎片。
“对不起。”他憋了半天,终于低声说道。
阮云琛没有回应,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平静得近乎冷漠。
“利物浦大学的那个交换项目挺不错的。”她把语气放得更轻了一些,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又像是在刻意保持一种距离感,“现在是个好机会,你应该早点准备一下签证和行李。”
她转身离开了,脚步轻而迅速,像是要把什么甩在身后。
阮秋盯着她的背影,连追上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推到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上。她从来不给他机会靠近,却总是用一种近乎温柔的方式,将他推得越来越远。
他是不是......应该放弃?
房间里只有钟表滴答的声音,还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风。那些细微的声响像是在刻意提醒他——这个夜晚的冷清。
阮秋垂下头,手指慢慢滑过桌面的纹路,一遍又一遍,像是在试图找到某种答案。
这个念头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脑海里。
从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已经越过了那条“界限”的那一天起,他便无数次问过自己:是不是该停下了?是不是不该继续走下去?是不是……他早该认命?
可每次这样的念头刚刚冒头,就会被另一股更强烈的情绪碾压——一种无法形容的执拗和渴望。
放弃了,那阮云琛怎么办?
她一直这么强,可他知道,那份强大并不是天生的,而是被一层又一层的苦难逼出来的。
那些苦难堆积得像是高墙,隔绝了她所有的软弱和退路,也把她一个人困在了墙里。
如果他转身走了,那些墙是不是会越来越厚,直到有一天她连自己也看不清?
可是,如果他继续留下来呢?
他的存在,真的会成为她的支撑,而不是负担吗?
阮秋用手背捂住了眼睛,手指用力地按压着眉骨,像是想要把那些乱成一团的思绪都按回去。他的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沉闷得几乎要窒息。
放弃,还是不放弃?
他没有答案。
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一点凉意。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傍晚,那时的他刚刚走出一场大病,体力还没有恢复,淼淼缠着他玩了半天,他累得差点栽倒在沙发上。
阮云琛递过来一杯水,冷冰冰地说:“还行吧?”
他忍不住抬头问她:“姐,你怎么从来不累?”
她没回答,只是低头把药箱收了收,扔下了一句:“我没空累。”
“……那你有空的时候呢?”
阮云琛笑了一下,那个笑意太淡,像是风中的烟雾,一眨眼就散了:“有空的时候,就轮到你们累了。”
她当时转身离开时的背影,和现在重叠在一起。
那个时候,阮秋忽然明白了,她并不是真的不累,只是从来不会让人看到。
她一个人背着所有的“累”,把他们保护得太好,甚至好到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可以——哪怕一点点,分担一些。
那种想法,最初是感恩,后来是依赖,再后来变成了……现在的执念。
如果放弃了,那她会不会更累?
可是如果不放弃......
或许阮云琛心头的负担就不止是现在的这些了。
——没有答案。
心中的所有问题,没有一个能找得到答案。
阮秋把手从眼前移开,掌心冷得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他坐在那里,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声笑了一下,笑声低哑而苦涩,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叹息。
阮秋走了。
走之前的那一晚,胖子叫上了所有人,一起举办了个巨大的送别宴。
淼淼,阮秋,阮云琛,还有被他硬是拉来的廖致远,以及早出国玩的没了影的拳馆老板陈二起,还有他网吧里雇的两个大学生员工。
胖子订了个小饭馆的二楼包间,摆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酒席。他拍着胸脯说:“今天我请客,谁也别抢单!”
结果菜单一翻,发现价格超出预算,又偷偷改了几道菜,换成了便宜的家常菜,嘴里还不忘念叨:“这年头,吃饱喝好就行,别讲究那么多。”
饭菜上桌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包间里的人都到齐了,淼淼占了靠窗的位置,嘴里叼着根吸管,眼神乱飘,似乎对这场送别宴提不起什么兴趣。
廖致远坐在角落里,手机放在桌边,时不时地低头回复信息。拳馆老板陈二起这几天刚回来,晒得像块碳,一坐下就伸手去够胖子那瓶啤酒。
胖子用筷子敲了敲桌子:“今天可是咱秋弟弟的大日子,大家谁都别客气啊,敞开了喝!”
话虽这么说,等他自己举起杯时,才发现酒量最浅的就是他。三轮酒还没过,胖子已经开始胡吹乱侃:“小秋啊,你这趟去英国,不光是咱家的骄傲,还是咱这片儿的骄傲!到那边可得给我争口气,回来别忘了帮我弄个网吧国际认证啥的,听说洋人最爱搞那套!”
阮秋本来想说“谁跟你是一家”,可话到嘴边,又犹豫着咽了下去。
陈二起撸了把自己油乎乎的大光头,在旁边起哄:“你咋不让他也给你带个洋妞回来?回头给你网吧宣传宣传,也算文化交流!”
淼淼一口饮料差点喷出来,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你俩真是绝配,想得一出是一出!”
阮云琛却一句话没说。
她坐在桌角,手边的杯子一杯接一杯地空了,又被服务员换上新的。啤酒的泡沫晃晃悠悠,像是一种静止的喧嚣。
她低着头,眉眼藏在阴影里,手指不自觉地沿着杯沿摩挲,像是在寻找什么平衡,却始终没有抬头。
阮秋喝了两杯,脸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他坐在她的对面,时不时地偷偷看她一眼。可她的神色像块冷硬的石头,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他想刚开口,话音却被胖子打断了:“小秋,来,咱哥俩喝一个!你这次可得出人头地,别让我这小网吧老板丢脸!”
阮秋无奈地笑了一下,举起杯和胖子碰了碰:“好,我一定不让你丢脸。”
胖子的笑声响彻整个包间,像是要把所有尴尬都掩盖过去。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酒杯碰撞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淼淼撑着下巴开始打哈欠,陈二起已经趴在桌边发出了小声的鼾音。
散场时,阮云琛站起身,扶了一下桌子。动作一如既往的稳,但阮秋却在那一瞬间察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条件反射般地抬起手,想要扶住她,可手刚抬到一半,就像被什么钉住了一样,僵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默默地垂了回去。
阮云琛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其他任何人。
她像是没注意到背后的目光,自顾自地扶着墙走向门口。那背影修长而挺直,可却透着一种落寞的疏离感,像是刻意在把所有人与自己隔绝开来。
她从头到尾都没再回头看一眼。
阮秋站在原地,视线追随着她的背影,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点点下沉,变得沉重又模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胖子打了个酒嗝,朝阮秋挥了挥手:“秋弟弟,记得到了那边多发几张照片回来啊,别让我们几个念叨得睡不着觉!”
阮秋笑了笑,目送着阮云琛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上摇曳的灯光,胸腔里涌上了一种说不清的空落。
这一场送别,喧嚣了整个晚上,最后却只剩下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