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
阮云琛靠在床头,眼睛盯着对面的白墙,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被单的边缘。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有点刺鼻,像是带着某种过分的洁净,反而让人浑身不自在。
墙上挂着的时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时间被拉长了一样。
她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嘴唇紧抿着,呼吸压得很轻,怕惊动了什么不该惊动的存在。
脑海中翻涌着一片凌乱的念头——是廖致远提起的福利院,是那片潮湿的楼道,是那些压抑到窒息的记忆。
她从不把过去看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那是一个需要被忘记的地方,一个必须埋在泥土里再也不提的地方。
阮云琛闭了闭眼,感觉胸口有点闷,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
阮秋静静地倒出了一碗粥,那粥是小米南瓜的,里面放了几颗红枣,比阮云琛自己做的白粥香得太多。
阮秋动作很轻,他端着碗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才说:“姐,吃点吧。”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试探。
阮云琛抬起头,接过碗,碗底的热度透过指尖传来,却没能让她的表情多一分变化。
她低头舀了一口,粥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胃里升起一股温暖,但那股暖意很快被一层淡淡的凉意压住了。
阮秋没说话,只是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手肘支在膝盖上,目光落在了地板上。
屋子里安静得连勺子轻轻碰到碗沿的声音都显得刺耳。
“那位警察他……”阮秋终于开了口,声音很低,带着丝犹豫。他似乎是想问什么,却是话出口来,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阮云琛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低垂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放下勺子,微微靠在床头。
“我不会让你们进福利院的。”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斩钉截铁,像一块石头砸在了这片安静中。
阮秋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直直地盯着她,像是在琢磨这句话的分量。
“姐……”他的声音低了些,仿佛想说点什么,却又咽了下去。他垂下眼,手指不自觉地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
阮云琛的目光落在窗外,眼神有些涣散,但语气却没有一丝动摇:“我知道你觉得我在硬撑,觉得我没法保证。可不管是福利院,还是别的地方,我都不会让你们去——绝对不会。”
阮秋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消化她的话。过了几秒,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手插进裤兜里,声音低而坚决:“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扛着的,姐。”
阮云琛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那张少年的面孔透着一股超乎年纪的坚定。她的嘴角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将目光收了回来。
屋子里一片安静,窗外的风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输液瓶里的药液滴落,节奏缓慢而清晰,像是无声的计时器,将这一刻的静谧拉得更长。
阮秋站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扣着窗框,指尖在斑驳的漆面上划出细微的痕迹。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眼神晦暗不明,像是在想什么。
阮云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又迅速移开。她靠在床头,手指轻轻捏着被角,脸上是平静到近乎冷淡的神色。可那冷淡的表面下,呼吸却有些不稳。
许久之后,阮秋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他没把话说死。”
话音落下后,房间又陷入了沉默。阮云琛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垂下眼,手指在被面上轻轻搓动,像是无意识的动作。过了很久,她才低声开口:“说死了也没用。”
她能逃走一次,就能逃走第二次。
警察又怎么可能真的管得了每一个人的生死、每一件事的结局?
窗帘被风吹得微微扬起,散开的光影落在她的侧脸上。那一刻,她的表情像是掩在阴影里的刀锋,锋利,却不刺眼。
阮秋抬起头,目光沉稳,带着一丝少年的认真:“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是吗?”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因为这句话缓和了一些,沉重感被微微削减。
阮云琛靠在床头,缓缓地喝完了最后一口粥,盯着那木勺看了许久,才终于抬起头淡淡地看了阮秋一眼:“风大了,记得关窗。”
阮云琛的声音很轻,落在空气里,像是在某种不容置疑的沉默中划了一道口子,将一切未出口的情绪全都封死在里面。
阮秋站在窗边,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手握在窗框上,停了很久,像是在斟酌什么,但最终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窗关上。阳光隔着玻璃洒进来,落在地面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点滴瓶里的液体缓缓落下的声音,细碎,却清晰得让人烦躁。阮云琛侧过头,看着窗外被阳光刷洗得发白的世界,眼睛里映出一片朦胧的空茫。
“你该休息了。”阮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像是一句陈述,又像是一种请求。
阮云琛没有回答,依旧靠在枕头上,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天花板上。那白色让人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都像漂浮在某种虚假的光亮里。
她闭上眼,试图驱散这种不真实的错觉,但那种劫后余生的震荡感像是一场梦魇,挥之不去。
和安堂塌了。
真的塌了。
可为什么……她觉得自己依旧被囚禁在某个无形的空间里,四周没有出口,天光透不进来,只有某种无声的注视,像影子一样黏在她身上。
阮云琛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微微发麻,下意识地抓了抓身下的被子。
那些阴冷的感觉并没有因此散去,反而像是一种无孔不入的存在,渗进她的骨髓里,让她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梦。
“秋。”她忽然开口了,声音低哑,像是被阳光晒干了一层,“我想......下楼透透气。”
阮秋皱了皱眉头,显然对这个要求并不认同。他直起身,语气带着些许劝说的意味:“腿骨折了,医生不让你乱动——”
“我想下楼透透气。”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波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阮秋犹豫了几秒,终究没有再争。
他去拉了轮椅过来,将输液瓶挂上支架,然后轻轻扶她坐下。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砸了什么。
轮椅的皮革靠背贴上脊背时,阮云琛微微皱了下眉,阮秋慌了神,刚想开口,阮云琛却拍了拍他的手,让他放轻松。
“没事,就是吃太饱了,肚子胀。”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明亮而刺目。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气味并不浓烈,但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粘腻感,像细雨落在布料上,渗进每一个缝隙,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阮云琛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隐隐发闷。她想,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张白纸,连一丝墨迹都没有,干净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她的视线在走廊里扫了一圈,昏黄的灯光落在那些光滑的瓷砖上,光泽有点刺眼。几个护士推着药车从前方经过,白色的工服在她眼中晃了一下,像一缕薄雾飘过。
阮云琛的身体倏然不自觉地僵了住,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轮椅扶手发出一声细微的“咯吱”声。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攥紧它,直到指尖开始发白。
药车的轮子压过地面,发出细小的咯吱声,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护士走得不快,步伐轻得像落在棉花上。
太轻了。
脚步声太轻了。
一种迟钝的、不真实的感觉从阮云琛的胸口升起,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面慢慢扩散,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白色的工服在空气中轻轻晃动,像是一面薄薄的帷幕,一下子将她从现实拽进了另一片陌生的空间。
空气变得沉重。
那就像是一块湿漉漉的棉布盖在她脸上,透不过气。
耳边的声音开始模糊,点滴的滴答声远远退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轰鸣,那声音夹杂着枪声、呛人的灰尘和沉闷的脚步声。
那些脚步声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湿意,每一次踩下去,都像是压在某种黏稠的东西上。
阮云琛的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重,直到它几乎要落在她的胸口。她的呼吸顿住了,眼前的光线一点点暗下去,冰冷的幻觉像是一双手,死死掐住了她的后颈。
阮云琛忽然觉得耳边有些嘈杂,明明周围一片安静,却像有许多杂音从她耳膜边刮过。
那是某种混杂的声音,笑声,骂声,尖叫声,甚至还有液体落地的细响。她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轮椅的扶手,直到指关节泛白,骨骼开始咯吱作响。
轮椅忽然停下,惯性让她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阮云琛猛地回过神,胸腔里堵着的那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
“别怕。”阮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却带着一股隐约的笃定。他的脚步很轻,绕到轮椅前停下,半蹲下来,眼睛平视着她。
阮云琛依旧没有动,她的呼吸很浅,几乎听不到,眼睛越过他的肩膀,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牢牢钉住了。
她看不见他,也看不见四周,整个人像被固定在轮椅里,只剩下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走廊尽头那辆已经消失的药车。
阮秋没有开口催促,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像是一座不会开口的雕像。
他的存在很安静,但又足够具体,像一块从热水里捞出的毛巾,带着些许潮湿的温度,却不急于擦拭。
走廊里回荡着一点点残存的药车滑动声,远了,淡了,终于在拐角处彻底消失。
阮云琛的目光却仍然僵在那里,眉间微微拧起,像是要透过那片静止的空气,抓住某些看不见的东西。
“姐。”阮秋低声叫了一句。
她的眼睛动了一下,但还是没看他。她的手依旧攥着轮椅扶手,指尖已经泛白,手背上的青筋突起得像是要破皮而出。
“结束了。”阮秋的声音低了几分,像是一道轻飘飘的绳索,试图把她从悬崖边拉回来。
阮云琛的手指轻微抖了一下,扶手发出一声咯吱响。她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声音卡在喉咙深处,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
这句话在她脑海里一遍遍回荡,像一面无法捅破的镜子,映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影像。
她的思绪开始溃散,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开了裂缝——和安堂的灯光永远那么昏暗,空气里飘着刺鼻的烟味和血腥气,宋祈懒散地坐在他常坐的位子上,手指点着桌面。
他的眼睛,总是冷的,像是蛇的眼睛,随时准备扑上来咬断谁的喉咙。
可他真的没了。
和安堂也没了。
一切都结束了。
医院的广播里还在报着刚才听过的新闻,“和安堂”三个大字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走廊之中。
黑色的扬声器之下埋着的是那个曾经让人无法喘息的地盘,还有那些至今仍像利爪一样抓住她的过往。
“姐......阮云琛。”阮秋的声音再次响起,轻轻的,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
阮云琛睁开了眼,模糊的视线中是少年人的脸。
阮秋已经蹲下身,安静地看着她。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着急,只是这样看着她,像是在等她重新找回地面。
她的目光依旧没有聚焦,越过他,看向走廊尽头,那里空无一物。可她仍然觉得,那辆药车还在那里,那种沉重的脚步声还在,那些无法摆脱的眼神还在。
阮秋伸出手,慢慢搭在她的手背上。他的动作很轻,轻得像是害怕触碰到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他的掌心很暖,带着粗糙的纹理和扎实的触感。
“一切都结束了。”他说。
他的声音低而稳,像是一块石头砸进混乱的水面。
阮云琛的手指僵了一下,指尖微微收缩,像是想要抵抗什么,但最终没有再坚持。那一瞬间,她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风漂浮着,无根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