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回过头,目光随着她的视线落在桌上。他的唇边还带着些许未散的笑意,像阳光从云隙间泄出的最后一丝温度:“粥。”
阮云琛抬起眼,盯着他,没有多说话,眉梢却微微挑了一下,像是听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熬的?”
阮秋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回答得很平静:“嗯,熬了几个小时。醒了就趁热喝点。”
他的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可那种平静之下,却藏着一份与他年纪不符的从容和耐心,仿佛“熬几个小时”只是日常的一部分,根本不值一提。
空气里的微妙安静再次拉长。
阮云琛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想从他的表情里寻找出点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窗外的光变得更柔和了一些,像一层薄雾,轻轻笼罩在两人之间。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敲门声,轻轻的,不急不缓。
两人的目光同时转向那边。门缝开了一条小缝,紧接着,廖致远探出半个身子。他的眼神在病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阮云琛身上,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的嘴角牵出一抹轻微的弧度,像是想缓解什么:“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廖致远站在那儿,手里还提着几大兜水果。
重新穿上的警服勾勒出他微微佝偻的肩背,腰间的皮带紧紧束着,让他的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比实际要更疲惫几分。
他脸上的疲惫几乎刻进了眉眼,眼底的阴影和皱纹像是夜里没褪尽的霜痕。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病房里原本的沉寂,关门的声音被他压得极低,像一缕微风掠过。
阮秋站在窗边,闻声回过头,但没有出声,只是看了一眼,又沉默地将视线移开。
阮云琛她张了张嘴,却是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汇,最终什么也没说。
廖致远走近了两步,视线在她苍白的脸上停了一瞬,才轻声开口:“你以前叫我叔叔。”
阮云琛愣了一下。
——叔叔。
这个词仿佛从记忆的深处掀起一层轻雾。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垂下眼睛,像是试图避开他的目光。
良久,她动了动嘴唇,可好半天,也仍然没有发出声音。
廖致远看着她,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却又很快舒展开来。他的手习惯性地插进口袋里,轻叹了一声:“那会儿你才九岁,记得吗?”
九岁。
阮云琛的喉咙轻轻动了一下。
那时候……是阮启明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
警灯闪烁,警员在楼道间穿梭,她抱着阮淼淼站在门边,眼里满是空洞的恐惧。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蹲下身,问她叫什么名字,声音低沉而温和——
她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的脸。
廖致远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短暂的出神:“没关系,也不是一定要叫‘叔叔’。”
他笑了一下,那笑意里带着几分疲惫和无奈。
阮云琛的目光抬起一瞬,落在他脸上,又迅速移开,整个人在被子下微微缩了一点。
廖致远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才慢慢拉开身旁的椅子坐下。他的动作不急不缓,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营造一种无害的氛围。
他的视线扫过病房,最终落回到阮云琛身上,像是随意地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点无意的轻松:“我联系的派出所,听说你那天是直接摔进来的。”
阮云琛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抬眼看向了他,可很快就又移开了目光,死死地垂在了那张皱巴巴的被子上。
“腿骨裂,肩膀的伤差点感染,还有些内伤......”廖致远的声音在病房里缓缓飘散,像是低沉的回声。他的语气里透着几分克制,像是不想让这些话听起来太重,但又无法掩盖某种无奈的疲惫。
阮云琛没有立刻回应,手指在被单上摩挲了一下,眼神垂在自己的手上,不自觉地在刻意回避他的目光。
廖致远看着她,目光稍稍停留在她苍白的脸上。沉默像一层无形的薄雾,弥漫在两人之间。
“你还是个孩子啊……”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
阮云琛的手顿了一下,抬起眼瞥了他一眼,表情里没有太多波动,但眉间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绷紧。
廖致远注意到了她的反应,嘴角轻轻动了一下,试图扯开一点笑意,但很快又垮了下去。他忽然直起身子,换了个轻松些的语气:“你不问我点什么?”
阮云琛心口一紧,指尖下意识地抓住被角。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垂着眼,像是在试图压下某种涌动的情绪。
她不敢问。
问什么都不敢。
如果问了,那层窗户纸就会被捅破。她也许会听到她不想听的答案——“你得跟我回局里一趟”,又或者是“有些事情我们得谈谈了”。
她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像一头被逼入角落的野兽,试图找出唯一的生路。
“和安堂的势力倒了。”廖致远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阮云琛的目光瞬间抬起。
“从昨晚的行动开始,到现在不过十个小时。他们所有的据点,地下拳场,连带着那些小喽啰的窝点,全部被一锅端了。非法高利贷,暴力收款,毒品交易的证据,一样没跑。”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汇报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案件。然而每一个字落在阮云琛耳朵里,都像是一记重锤。
阮云琛没有出声,只有胸口的起伏稍稍加快了一些。她知道这些是什么——是她布下的局,也是她拼尽全力保下的线索。
“……你做得很好。”廖致远忽然补了一句,语气依旧平静,但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复杂。
阮云琛的呼吸微微滞了一下,目光落向窗外,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她没有接话,指尖轻轻揪住被单的一角,像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又像是在等着一种裁决。
廖致远的目光转向阮秋。
阮秋站在不远处,手插在兜里,后背挺得笔直,目光冷而直,带着一种生硬的防备。他就站在那里,不言不动,像是一堵沉默的墙。
廖致远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眉头微微动了一下,嘴角也随之抬起,勾出一个带着疲惫的弧度。
他的眼神落在阮秋绷紧的肩膀上,又扫过那双略微颤动的拳头,像是看穿了一切,却又什么都没说。
只是那笑意,更多是无奈,也掺杂着某种深藏心底的倦意。仿佛一场长久未散的战斗,早已把他拖得筋疲力尽,却还要勉力维持某种平衡。
阮秋的脚步没有挪动,但肩膀的紧绷却变得更加明显。他没有动嘴,只是下颌稍稍用力,唇线抿得直而冷硬。那是克制到极致的一种状态,像弓弦被拉满却不发,僵持到骨子里。
他的手指在兜里不安地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平静。
空气像被钉在墙上,沉得让人发闷。
廖致远移开了目光,眼皮低垂,像是把某些复杂的情绪压回了心底。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肩膀微微垮了一下,像卸下一层无形的重量。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阮云琛的神经一瞬间绷得更紧。
——这不是她预想的展开。
她原以为,廖致远会问更多关于账本,关于她与和安堂的关系,关于所有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他完全可以问,也完全有权力问。
可他没有。
甚至连提都没有提。
这让她的呼吸停滞了一拍,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堵得她一时无话。
廖致远却并没有急着等她的回答。忽地,他的小灵通在口袋里震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看,脸上的表情先是微微一愣,随后眉间不易察觉地拧了拧。
阮云琛本能地观察到他的神色变化,心头警铃大作。她的目光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又迅速移开,但绷紧的身体却没有任何松弛的迹象。
空气变得更静了。
阮秋几乎是下意识地察觉到了她的紧张。
他的肩膀稍稍抬了一点,随即向前移动半步,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防备。他的目光冷而沉,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无声地隔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廖致远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片刻,没有刻意回避,但也没有多做解释。
他只是低头,把小灵通放回口袋,嘴角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像是苦笑,又像是某种说不清的释然。
“不是你的事儿,是我的。”他说。
阮云琛依旧没有放松,目光从廖致远的脸上转向他的手,再落回到桌上,好像在拼命寻找他话里的漏洞。
廖致远却没有再多解释,只是抬眼看向窗外,沉默了一会儿。
房间里一时间安静得有些过分,静得连输液瓶里药液滴下的声音都显得刺耳。
“......你们考虑过回福利院吗?”廖致远忽然开口,语调平稳得几乎没有任何波澜,但其中的分量却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在了阮云琛的胸口。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些,紧攥着被单的边角,垂下了眼,没有立刻回答。
“福利院不全是坏地方。”廖致远放低了声音,像是在尽量平缓地陈述某个事实,但他眼底的疲惫却无法掩饰。他知道这些话不会让她信服,却还是说了出来。
阮秋开口打破了僵局,声音低而短促:“福利院是坏地方。”
廖致远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有一瞬间的怔然,却没有反驳。
“我们不会回去。”阮云琛终于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坚定,“我们也不能回去。”
廖致远没有立刻接话。他注视着阮云琛,像是在她眼里寻找什么,却最终只叹了口气,语调放缓了一些:“可你还不到十八岁。”
房间再次安静了几秒,阮云琛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短暂的僵硬。
“未成年人不能成为监护人。”廖致远继续说,语气比刚才更低,“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我都得按照规定办事。”
“规定?”阮秋冷笑了一下,声音压得很低,“福利院有哪一条规定,是按照法律来的?”
廖致远被这句话刺得顿了一下,目光沉沉地转向阮秋。他没说话,许久后才缓缓摇了摇头:“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的语气里有疲惫,也有一丝无奈,仿佛在向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妥协。
阮云琛的手指松了又紧,最终还是开口:“如果没有其他选择呢?”
廖致远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像是想整理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做。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大腿,仿佛在为自己寻找离开的借口:“再说吧。”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小灵通突然震动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眉头不自觉地皱紧,脸色瞬间沉了一些。
他站起身,往门口走了几步,开门时还不忘压低脚步声。
门并没有完全关上,留了一道细小的缝隙。阮云琛的目光下意识地追过去,目光落在那扇微微摇晃的门上,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戒备什么。
“喂。”门外传来廖致远的声音,压得极低,却依旧稳得像一根绷紧的弦。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紧接着,廖致远压低了的声音就断断续续地飘进房间:“……离婚协议……手续……什么时候签?”
阮云琛的身体僵了一下,眉心轻轻动了动。
阮秋也抬起了头,目光警惕地扫过门口。虽然他的表情没什么波动,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门外的廖致远的嗓音低沉且平稳,却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会尽快处理……不用再催了。”
接着,是一阵拖长的沉默,只有几声的叹气隐隐传进来。
门被重新推开,他走进来时,神色看似如常,但眼底的疲惫却藏不住。
廖致远像是在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他低头掏出烟盒,指尖刚触碰到那薄薄的一层硬纸板,又停了下来。目光扫过病房内的输液架和窗边的“禁烟”标志,他沉默了两秒,叹了口气,又将烟盒重新塞回了兜里。
他抬手揉了一下眉心,像是在调整状态,然后对着他们露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别紧张,跟你们没关系。”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带着几分无奈的自嘲。
阮云琛没有接话,目光扫过他垂在身侧的手,注意到那指节捏得发白的状态。阮秋则将目光移向别处,像是刻意避开某些情绪。
“有事找我。”廖致远的声音不轻不重,但语调却比刚才更平缓了一些,他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过几天我再来看你们。”
说完,他没有再多停留,只把刚才搁在不远处桌台上的那几大兜子水果放的近了些,接着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转身出了病房。
门关上的瞬间,阮云琛松开了紧攥的手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那里满是深深的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