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蛇化形,最先要学的就是眨眼。
可他是个愚笨的蛇,没有得天独厚的天资,只知道吃吃喝喝。那人刚捡到他的时候教他眨眼,他听不懂,扭动身子,沿桌角而上,颈子一扬把那人买来当晚饭的烧鸡吃了。他也分不清旁人的喜怒哀乐,只知道有奶就是娘,凑上去亲昵地缠着他。
然后,挨了顿打。
鞭子带着盐水抽在身上,寻常人稍微一动就是皮开肉绽,但他不一样,他是有了些道行的蛇。身上披着厚厚的鳞甲,那人挥舞鞭子,它以为他是在和它玩耍,于是愉快地抬起头。
那人轻叹一声。
他是在大雪天被捡回来的,凡是蛇都有冬眠的时候,他原本在蛇窝里安安稳稳地睡着。但是有不速之客——是它的天敌,宽宽的冠子,比它粗的多的身体,它来不及想这条蛇为什么没有冬眠,对方已经亮出了毒牙。
最后它被咬了好几口,费了大劲逃出去,最终体力不支倒在路边。再醒来时置身于一个冰冷的房间,唯有一个火炉暖烘烘的,它也不见外,慢吞吞地爬过去。爬到一半听到一个声音:
“还活着呢,大雪天不在窝里呆着,瞧这身伤是被别人赶出来了吗?”
它吐着信子点点头。
那人愣了愣,再开口严肃许多道:“你能听懂人说话?”
它又点了点头。
“好,真是太好了!我正需要你这么个帮手。来来来,我身上有金疮药,不要咬我给你包扎。”那人嗓音里藏着说不出的欣喜。
它歪歪头,不太明白这人碰上一只蛇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后来它知道了,这人是个杀手,所以身上常备金创药,捡它回家是为了下酒。要不是它能听懂人话,此时已经成了盘中餐。
逃过一劫的蛇并没有感到庆幸,或许是不够通人性,还没能产生名为侥幸的感情。
而那人为它疗伤是为了让它杀人。
他带着一身伤回了两人现在的住处,没敢进屋,在院中跪下,对屋内唤道:“阿兄。”
书房被一盏灯照得通明,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纱窗上,看样子是在读书。
那人没回答,他也不敢擅作主张,就这么跪着,一人一蛇,彼此相对。他跪了两个时辰,伤口钻心地疼,身子微不可察地晃动,一只飞镖破风而来,穿透他的肩胛骨将他钉在墙上。
“我在屋里数着你呼吸眨眼的次数,还是不太懂事呀。也对,毕竟你不是人。”那人合书缓缓踱步而出,一手负在身后道,“今日和那画皮师打了一架,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他不敢抬头,忍着肩膀上的疼叩首道:“画皮的时候不该掉以轻心,听信那个画皮师的话。”
“对了一半,应该画完皮就该把她杀了的,不过也不急于这一时,她迟早会死的。”阿兄慢悠悠地道。
“要杀了她吗。”他兴奋地抬起头,问道,“能让我吃了她吗?”
“随你。”
“她太瘦了,烤着吃还是炖着吃都不好,我要喝干她的血,把四肢扯下来。她身边那只胖狐狸倒是恨适合烤着吃,它还有两条尾巴,估计也很……”
“自己去受罚。”阿兄意兴阑珊地打断他,转身回房道,“去查那个画皮师的底细,再办不好扒了你的蛇皮。”
他嘴裂开,吐出一条蛇信子,艰难地爬起来自己走向刑房。谁都没有察觉一片枯萎的柳叶从他身上轻轻飘落。
“该死的蛇妖。”阿泥怒道,“我要把他剁成一段一段的烤着吃。”
“他都化形了,身子应该会很粗,光你一个肯定是吃不完。万一有客人来信邀我们去画皮估计要把带着他走。要不切一段下来泡酒吧。”我开始思考怎么装下这条大蛇。
“也可以。”阿泥道。
“喂喂,两位祖宗,人家都要打上门了,你们还有心思想这个。快想想怎么把他们弄死再商量该炖该煮的问题吧。”柳公子怒道。
“不怕,我最近刚学了一招,狐火!”阿泥威风凛凛地道施法,突然从喉咙里暴出一长串咳嗽,差点把肺咳出来,嘴里才冒出一点吝啬的火星子。
看样子还是没掌握,我拿了盏茶过来,帮它顺气,安慰道:“无妨无妨,再练两天,可能施法的时机不吉。”
阿泥深以为然,埋头喝水。柳公子诡异地安静了半晌,猝不及防地嚎啕道:“天爷呀,我这辈子真是时运不济,托生成棵柳树还碰上这两个冤孽,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那白衣服和蛇妖要是回来,指定把我根都刨了。”
我幽幽地道:“想不通吧,前几任房主也想不通,她们只是搬了家,谁能想到会碰见妖精作祟呢。”
柳公子噎住,抱着自己刚长出来的树枝躲墙角哭去了。但是他留了个心眼,打这一天起就每日观察两人有什么动向,但我和阿泥每天还是一如既往地吃喝玩乐,完全不记得有人要我们的命。
但是事情很快有了发展。
白衣人手起刀落,唰唰抹了几个人的脖子,蛇妖缠在那些人身上,重新化为人形站在他身边,蛇信子一抹嘴边鲜血,一脸餍足。
这是条吃人肉的蛇,我躲在屋后看清这一幕,心想阿泥的蛇肉零嘴算是泡汤了。原来这人养蛇是为了给他毁尸灭迹的,真是天作之合(狼狈为奸)。原先还疑惑那蛇妖修炼年份比阿泥多不了几年却已经能化形,难怪呢。
画皮时所点的香并不是寻常时所用的安神香,此香中含一味侧柏叶,于阿泥而言极其容易辨认,且数月不散,故能查人踪迹。方才阿泥顺着香味领着我来了这间屋子,恰好撞见他们行凶。
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却是第一次正好撞见他们行凶,以往总是慢一步。我心中默默数着拍子,算阿泥还有多长时间赶到。
“来了来了,引来了。”阿泥从草丛中钻出来,兴冲冲地道,“跟你说的一样,那群人一开始还不怎么上钩,直到我露出第二条尾巴才急匆匆地撵我。那臭蛇今天是跑不掉了,你在我身上贴的什么?”
“隐匿气息的符。”我道。
阿泥道:“咱们怎么不直接杀进去,还要等那群老牛鼻子,你提着剑跟那穿白衣服的打,我和那蛇妖打。这才畅快。”
“那白衣服的是个杀手,接单拿钱的那种,那蛇妖都能化形了。咱们硬拼,胜算不大,还有……”
我不再说话,阿泥疑惑地看过来,我托着它向屋里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撞上蛇妖坐地上啃胳膊,一嘴鲜血生肉,啃得津津有味。
阿泥:……
“你还要烤了他吃吗?”
阿泥:“……闭嘴。”
我豪无异议地闭嘴了。
那群老道很快追了过来,为首一人察觉到院内的血腥味和妖气,喝道:“就是那蛇妖,这次可千万不能让它跑了。”
我抱着阿泥离开,坐在远处的山峦上静静看着战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