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微微抬首,并不敢抬眸。
只见满地银白之上,少年一身淡淡艳的红梅色,越发显得一张白皙的小脸儿雪里透红,青丝、眉与眼皆是明确的黑,俊艳又有韵致,不着脂粉污颜色,是天然的风致。片刻,听得周太后道:“是个出挑的孩子。生得好模样不说,也灵秀——你来扶着哀家。”
任荷茗应声是,含笑过去依他素日扶祖父的样子扶住周太后,悄眼打量,只见周太后并不十分用心在妆扮上,只穿一色青地金松竹氅衣,披着漆黑华润的墨狐裘,发髻簪一支衔珠龙头金簪彰显身份罢了,虽已是暮年,但望之不过四十许人,依稀可见年轻之时必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尤其一双长眸清美,被深色衣衫衬得格外醒目,薛钰的双眼想来就是像了他,只是那双眼细看却如同寒潭一般令人生畏,似乎又有些不同。
周太后赦了众人起身,行走几步,觉出任荷茗扶得颇好,不由得看他一眼,任荷茗则灿然笑了回去,周太后瞧着他,道:“哀家想起来了。你是老昆山侯夫的孙子。是了是了,他素日里进宫来,最喜欢向哀家等几个老头子炫耀他有个贴心的孙子,说了好些你给他篦头敷腿的事儿,可听得人羡慕极了。难得有你这样的孝顺孩子。”
周太后说这话,任荷茗原也应当夸周太后的孙子们几句,然而周太后的孙子任荷茗只见过丽硕公主一个,差点便在丽硕公主的脚下断了条腿。想到此处,便明白过来,周太后虽面儿上不理事,但想必这事并瞒不过他,他着意提起又夸了任荷茗一番,把任荷茗夸得不知天高地厚,便是要看任荷茗对此事的反应,任荷茗当然知道不能告状,更不必说闵皇后正立在一旁,灵机一动,吟吟笑道:“太后若不弃,往后茗儿也如孝顺祖父一般,孝顺太后。”
周太后听了,只仿佛方才并未试探过任荷茗一般乐呵呵地笑道:“好好好。钰儿那孩子,也是顶顶孝顺的,去年秋狝猎的几只鹿,都给哀家做了衣裳。瞧一瞧,你两个确实般配,恩傧也是好眼光——系念,她两个这事,是不是还没赏过恩傧?记得把哀家那把珊瑚金如意添在赏赐里给他,算是哀家贺他,得了这么一个如意的女婿。”
跟随在他身边的中年男子屈膝行礼应下,任荷茗偷眼瞧他,因着他听范尚侍说过,莫系念此人也是同他一起自周太后封淑君起便侍奉周太后多年的——旋即向周太后嫣然笑道:“茗儿代恩傧主子谢过太后厚赏。”
说话间不经意抬眸,正对上闵皇后的目光,他着一色杏黄百鸟朝凤深衣,因体弱畏寒,肩上拢着厚厚一件朱红色的火鼠披风,显得有些弱不胜衣,他连日操劳选秀与闵贵傧有孕之事,脸色着实算不上好,只是细长脸上一双大眼还明亮,定定向任荷茗看来,任荷茗只浅笑回应道:“茗儿自知仍多有不足,往后必定向皇后主子和各位王君主子、郡王君哥哥们虚心学习。”
说着便扶着周太后在殿中坐下,众秀子列站在其下,周太后轻轻拍一拍任荷茗的手背,道:“你有此心便很好。不过哀家倒是好奇,不知这秀子之中,可有你觉得要虚心学习之人?”
倘若任荷茗方才话不真心,亦或者故意选一位并不如任荷茗之人衬托自己,多少便会犯了他老人家的忌讳,然而任荷茗却是真心,嫣然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怎会没有。单说徐家哥哥,茗儿便要为其风采折服了。”
周太后微微挑眉道:“哦,是哪一个?”
徐希桐端然出列,行礼如仪:“在下徐氏希桐,拜见太后主子,太后千岁金安。”
明红的鲜亮颜色只是更加显出少年的端庄沉静,周太后打量徐希桐几眼,颇为惊讶地看任荷茗一眼,似是不意他竟真心佩服徐希桐,只是旋即,任荷茗便心中一慌——徐希桐乃是内定的阳陵郡王君,任荷茗如今已是兰陵郡王君,一言一行多少代表萧定君一脉和兰陵郡王的意思,他若是如此推崇阳陵郡王君,加之他庶兄又要入阳陵郡王府为侧君,难免有背后家族支持阳陵郡王的意思,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如此心思电转,口中道:“古人云,见贤则思齐,茗儿向徐家哥哥学习,是为修自身。”
周太后淡淡向徐希桐笑道:“你以为呢?”
这一问看似轻巧,实则亦重逾千钧,只因人人皆传徐氏子德行出众,当父仪天下,这是夸赞,也是有心之人的抬高,可化作悬于头顶的利刃,这一问,亦是叩问徐氏一族的野心。
徐希桐从容不迫,道:“在下以为,以人为镜,不仅可以明得失,也可以修正己心和言行。人不知己之不足,则不能有所进益。有兰陵郡王君在,在下如得佳镜,不敢托大称为人师。在下亦以为,自身大有不及郡王君之处。”
周太后听了,微微一笑,问一旁葛尚侍道:“哀家倒想问问你,你教了他两个这些时日,你觉得这两个孩子哪一个可中头筹呢?”
葛尚侍微微一顿:“这……太后主子恕罪,老奴不敢托大,妄议尊上。”
周太后又问闵皇后:“皇后以为呢?”
闵皇后一时之间亦难以回答,周太后目光扫视四座,等着听一个答案,任荷茗灵机一动,忽而指着殿外薄雪压枝的梅花笑道:“太后,岂不闻‘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周太后听罢,开怀大笑,点着任荷茗道:“好一个机灵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