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林长怀阖上房门,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脸上的表情几乎瞬间变得难看,嘴角轻微抽搐,只能颤抖着一瘸一拐走到桌案跟前坐下。
他深吸一口气,撩开袍子,慢慢卷起裤腿,整条小腿已经肿胀发紫。
他的腿在狱中就已经受了重伤,一直没有得到治疗,他又不愿林长念为他担心,一直都强撑。在狱中他就有预感,这条腿怕是保不住,这几日被劫出来,陆陆续续有大夫来看过,都对他的伤势缄默不语。
他想,他可能再也骑不了马,使不了剑,永无可能成为驰骋疆场的大将军。
但心里预感是一回事,真正变作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他抱着膝盖,眼睛酸涩无比。
有人敲门。
林长怀立马放下裤腿衣袍,抹了眼角,直起身子,露出合宜的神态:“请进。”
门打开,是小莲。林长怀有些意外。他见过这个像冰块一样的仆人,知道他是天枢阁渝占亭身侧的人,虽然他跟渝占亭并不相熟,但从纪惟生处得知,此番救得他们出大狱,此人帮了大忙,因此心里存着几分感念。
“不知渝公子有何吩咐?”
小莲阖上房门,走过来道:“我家公子吩咐我来看看你的伤势。”
林长怀感伤的说:“不用麻烦了,我的伤没……”
不等他说完,小莲走过来,在他面前半蹲下:“请不用紧张,我家公子只是想知道你的伤势。”
小莲的面孔冰锋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剑。尤其一双眼睛没有丝毫情绪,就像两个冰窟窿一般,任谁一看都知道这人是个狠角色。
他的客气有礼让林长怀不好拒绝,只能由他卷起裤腿,察看伤情。小莲检查的很细致,先是左右看看,然后伸手按了按,活动了几下,顺便观察他的神色,来判断他的伤势严重程度。
林长怀疼痛难忍,一手抓着椅子,蹙眉不展,额上细汗如织,却始终一语未发。
小莲检查完毕,替他把裤腿放下,整理好袍子,这才起身。
林长怀唇色发白,有气无力的问他:“我伤势如何?”
“小伤。”
林长怀看看他:“……能治吗?”
“不知道。”
正说着,门外再度响起敲门声,几秒后,门被推开,纪惟生从外面走进来:“林兄……”
小莲没多留,转身出去。
林长怀道:“纪兄,可是又请了大夫来为我治伤?这几日城中大半的大夫都来看过,实在……不必麻烦了。”
纪惟生说:“林兄,我是来告诉你,我知道谁能治好你的腿伤。”
“谁?”林长怀急问。
“药王储龙。”纪惟生说。
林长怀愣了一下,继而激动起来:“对对……我怎么把他忘了?药王医毒功夫天下无双,他肯定能治好我的腿伤。”
纪惟生点头:“如今储谷主就在衍天宗,你的腿伤不宜耽搁,我跟姚兄和渝兄商量一下,尽快安排你们启程。”
林长怀欣喜之余,又觉得羞愧:“我们兄弟几人已经给你们添了诸多麻烦,如今又……”
纪惟生说:“别这么说。仙门弟子除了镇邪除祟,救死扶伤也是本分。更何况,长思是扶华仙君的弟子,更不必客气。”
林长怀感激的看着他:“长思说,师傅来了玄都,我原还不信……”
纪惟生诧异道:“难道林兄你也是……”
“按你们的说法,我和长思、长念只算得上是记名弟子。”
纪惟生愈发惊讶:“扶华仙君甚少收徒,没想到你们竟都是……”
林长怀说:“师傅说是他与我们有缘,如今看来,这缘分原是我们的福气。”
纪惟生郑重道:“林兄,你且放宽心,我这就安排。”
房间里。
沈怀亭懒靠在卧榻上,摇着扇子状似无意的摆弄面前的棋局,随侍的仆从悄然进门。沈怀亭按下一枚黑子,并未抬眼,说道:“他有什么动静?”
仆从说:“渝公子遣了跟前的人去探望林大公子。”
“说什么了?”
“那人警觉,属下不敢靠的太近,只远远瞧见他去了林大公子的房间,约摸待了一盏茶功夫,小公子进去之后,此人便退了出来,依属下之见,无外乎客套几句。”
沈怀亭抱着棋盅:“惟生说,渝占亭曾让他给赵长意送过一件东西,说是能拖延时间。你说,那个匣子里会是什么东西?”
仆从摇头:“属下不知。”
“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跟大业能有什么关联?手上又为何会有一件能让大业国主改变主意的东西?”
仆从猜测道:“也许,此人是故弄玄虚。”
沈怀亭不紧不慢的斟酌棋局,并不急着落子:“我跟赵长意没打过什么交道,不过这么多年对他的行事作风也略知一二,杀伐果断,心狠手辣,绝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他抓林长怀和林长念,就是为了把林长思引出来,杀之以绝后患。现在人全都落在他手上,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可是,他犹豫了,所以才给了我们劫狱的机会。”
“公子怀疑,这与渝公子送去的东西有关?”
沈怀亭道:“不知道,或许吧。”
“莫非天枢阁与林玄毅的叛军之间有什么勾结?可他破了鬼章一案,替衍天宗洗刷嫌疑,公子之前还说,说不定他与仙界有关联。”
“我不关心他跟谁勾结,或是有关联,只是我向来不喜欢来历不明的人靠近惟生。他这些日子跟惟生走的太近,我很不喜欢。”
仆从说:“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就在衍天宗,以小公子的性格,相信很快就会安排林大公子前往求医。”
沈怀亭按下黑子:“继续盯着他。修真界各方势力混杂,如今公审在即,各怀鬼胎,处处都要留心。”
“属下明白。”
“让你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吗?”
仆从脸色沉凝了几分,缓缓道:“属下打探道,谢公子的确曾同扶华仙君一道进宫见过赵长意。如今,他二人已返回衍天宗。”
沈怀亭手上微顿,抱着棋盅似是在思索下一步棋:“你说这位扶华仙君到底意欲何为?雪鸣,这么多年,我都没想明白。”
“公子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属下更加想不明白。”
林长怀自顾自落子,自顾自说话:“若说他有那份心思,当年也不致让人那般结局。可若说没有,他又偏偏费尽心思保了他的孩子,难怪都说,这世上最难琢磨的就是人心。”
雪鸣说:“公子不是说,那位谢公子……极像……”
沈怀亭捻着棋子,淡淡道:“这么多年,我见过的相似之人还少吗?”
雪鸣猜测道:“公子有决断了?”
沈怀亭按下棋子:“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哪有相似一说?”他没说下去,转而道,“把那株雪灵参拿去厨房炖了,让人给惟生送去。”
“公子既心疼小公子,又何必送他去衍天宗?让黎凤阁的师傅教导小公子不是更好?”
沈怀亭望着棋盘,缓声道:“人界有传闻说,凡人横死,执念便会困在原地,我想着,他若有灵,必会时时挂念这孩子,若不在他跟前养着,只怕他会认不出来。若这世上没了他的念想,兴许他也就不愿意回来了……”他面色无悲无喜,只注视着面前的棋盘:“去吧。”
雪鸣默然退了出去。
*
纪惟生很快安排好护送林长怀前往衍天宗一事,林长念和林长思则准备返回青渠城报平安。这些日子,城中没再发生自杀之事,姚从元也记挂着寿辰,几人便商定在玄都城分开。
启程前一日,出了件大事,街头巷尾都在传,说是半个月前,合州一带地动,合州之大仪、贵德、灵丘等地,地震陷裂,山崩泉涌,目前压杀人数以千计,不计伤者,畜禽死伤亦不计其数。而让朝野最为震动的是,合州境内即将完工的皇陵在此次地震中沦为废墟,一时间谣言四起,说是此乃君主不仁,天地示警。
涉事官员恐龙颜大怒,一直按而不表,只称是小灾。如今愈演愈烈,以至纸包不住火,传至国都。赵长意大发雷霆,一日间接连罢黜了与修建事宜相关的数位朝臣,合州一地受此牵连的官员更是多达数十位。
林长怀得知此事,顾不得腿伤,即刻就要赶去桢州青渠城与林玄毅汇合。桢州位于大业北部,仰承山势,地势易守难攻,因此在林玄毅起兵之后,便据守此地,与大业相抗。
林长怀敏锐的意识到,此次虽说是天灾,但这其中隐含的某些东西或将左右当下的战局。而不出所料,赵长意也的确下令几路大军同时向桢州围拢。
纪惟生极力劝说:“林兄,你的腿伤不能再耽搁,若再不医治,恐……”纪惟生没有说出最坏的结果,那也不是他想看见的,“何况,大军正打算合围桢州,你们现在赶回去,万一……”
林长怀心意已决:“纪兄,多谢好意。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我们必须即刻启程。”他摸了摸自己那条伤腿,“比起千千万万黎民百姓身陷战乱之苦,我这条腿算什么?”
纪惟生见劝说不住,只好松口:“现在到处都在通缉你们,你们三人上路,我实在放心不下。现下城中基本安然,林兄若是不嫌弃,惟生愿同行一段。”
林长怀动容不已:“有纪兄这句话,林某感激不尽。只是此事牵扯甚广,纪兄既为宗门弟子,乃不沾红尘之人,不该牵扯到这些俗世的纷争当中来。”
“林兄……”
“纪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几日承蒙照顾,他日若有机会,我们兄弟几人再报答纪兄恩情。”
几人走的急,当天就出了城。姚从元和渝占亭亦辞行离去。
纪惟生心中忧虑,便一直暗中跟着,几日便到了合州地界。一路上,灾民相携而出,男女老少皆如饿殍。过大仪、贵德、灵丘等地,山崩地陷,林木摧折,大水漫天,处处民房破败,无一庇身之处;遍地灾民哀嚎,无一求助之门,至于卖儿鬻女,易子而食,以为常事。
纪惟生一路解囊相助,随行弟子纷纷效仿,亦是杯水车薪。一路,众人皆默默不语。
途经一地,四野荒凉,寸草不生。纪惟生一行刚落地不久,就被一伙灾民围住。他们一伙六七人,以妇人居多,带着三个孩子,个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几与骷髅无异。他们一上来便齐扑扑跪下,磕头如捣蒜,求着他们买下自己的儿女。
那些夹在这些人当中的孩子,男女都有,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也就三四岁,个个面黄肌瘦,双目无神。
纪惟生赶紧让弟子拿了吃食给他们,大人们连连称谢,转手就递给身侧的孩子,孩子们狼吞虎咽。一妇人磕头谢过,膝行到纪惟生跟前,重重磕头:“公子,你行行好,买了他们当个使唤丫头、当个小厮,赏口饭吃就成。”
另外两人也跟着磕头。
纪惟生见过不少这种场面,但这还是头一回自己遇上,他赶紧将人扶起来,妇人却怎么也不肯起身,只当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松手。
纪惟生百般解释也无济于事,妇人哭求着请他救他们性命,还是沈怀亭赶到,让人取了几锭银子才将此事了结。
纪惟生看着人走远,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义父,你怎么来了?”
沈怀亭摇着扇子,说:“你的性子我还不了解?你不放心林长怀几人上路,铁定会背地里跟着。”
纪惟生说:“林兄和长思都有伤在身,我是怕万一……”
“万一什么?”沈怀亭问他,“万一被抓了?还是万一被杀了?他们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