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时和夏姝过来,虽有些疑惑重矅出现在此处,但看他神色冷淡,并未怀疑他与春生相识,径直过来要将人领回去。
春生却站着不动。夏姝和声规劝,秋时连哄带诓,但他只是望着重矅,干净的瞳孔里只有空洞的迷惘。
重矅没看他,只是往回走。春生默然跟着。夏姝和秋时一头雾水。
回到长安堂,老石一眼看到重矅,视线慢慢移到春生身上。他不了解重矅的一切,只是数十年行医,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习得一丝浅薄的直觉。
他让夏姝去厨房将饭菜热一热,又让秋时带春生进去换身干净衣服。春生没动,转头去看重矅,重矅说:“去吧。”
春生垂眼,并不想离开。
重矅说:“我等你。”
春生抬头,似乎想要跟人再次确定。重矅再次说:“去吧。”
他这才跟着秋时往内院去,但他并不安心,频频转头,确定这个人还停在原处,最后不得不跨进内院。
老石看着,口里道:“他是前些日子才到此处,每日都在长安堂外坐着。我觉得他兴许与此处有缘,便将他留下了,他智识不全,不过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这些道还是小事,只是这心血枯竭,左不过也就两三月时间了。”
重矅望向内院,声音无喜无悲:“生死有命。”
老石感叹:“是啊,生死有命,聚散无常。没想到再见恩公,竟是十数年后,恩公风华如旧,我已是风烛残年。”
重矅说:“见与不见,都无关紧要。”
重矅往外去,老石问他:“恩公不等等吗?”
重矅没应。
老石说:“既是故人,恩公且等一等吧,下回恩公再来,便只有黄土一抔了。”
重矅背对着他:“那就请你帮我上柱香吧。”
“恩公……”
重矅抬脚离去。
少顷,春生预感般从内院跑出来,堂中空空如也。
老石在切药,头也没抬的说了一句:“人走了。”
春生转身出了药堂,秋时提着他的外袍和鞋子追出来,老石望着门口摇了摇头,秋时就要跟出去,一阵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疾风猛地拍进来,将他阻在原地,门窗剧烈扇动,如晨钟暮鼓般厚重的惊雷声在天边滚动起来,云层里雷电隐现。
老石望出去,暮色早合,乌栖镇上空黑云压顶,似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兆。
秋时还要出门,老石叫住他:“不必追了。”
“轰———”
“轰———”
“轰———”
……
传自九霄之上的惊雷突然连绵不息,响彻此间,整个乌栖镇却陷入空前的沉寂。劲风大作,云层翻涌,雷霆在其间奔腾,蓄势待发。
此刻,其他几界还不知发生何事。但众人皆知,这等动静绝非寻常。天界虽也有专司雷霆之仙,但这等威力的雷电却非一介仙君能够掌控。
众人皆知,天雷之刑乃六界最为霸道严厉的刑罚,只因此刑不仅能耗损修为,只要雷刑够重,便能重创甚至毁灭六界之中任何一位仙君、妖君、魔君或是冥主。
当初仙妖魔冥四界主君前往神界,所受天雷之刑也不过如此。纵是稷辛楼逾等人,也是重伤难行,若非花芜求情,重矅准他们几人同上刑台,只恐早就在天雷台上灰飞烟灭。
如今,莫不是又有谁犯下重罪?
众人猜测重重,几界都在观望,谁也没有定论。
乌栖镇。
重矅独立在空无一人的码头上,望着上空蓄积成势的雷暴,云中雷鸣电闪,乌栖镇在电光中忽明忽暗。狂风卷动水面,涟漪一层层叠加,汹涌成水浪拍击着两岸。
他没想到,竟然会是今日。
他不过是途径此处,顺道来此,不想无心之举,竟会遇上他的劫雷。
也好。他想。于他来说,与其痛苦,散去尘缘、忘却前尘兴许更好。
暮色里,他的神情意味不明。这是属于萧珏的劫雷,历劫成功,他将迎来新生。他阖眼,与他暗自做了告别。
薄雾中驶来一条空荡荡的小船,他登上小船,小船顺风而行,立时漂出数米之外。
雷暴轰然降下,白光急闪,乌栖镇在雷鸣中发出耀眼惨白的光。
璀璨的雷电划破天际,钝重的轰鸣声接续响起,而后接二连三炸开,似乎要将一切碎为齑粉。
重矅暗数着雷电之数,从一到十,这是任何人成为神君的必经之路。
但雷声却并没止息,反而仍在积蓄,云层涌动,渐渐形成九个俯瞰下界的巨型飓风眼,整个乌栖镇在雷鸣中地动山摇。
仙界也很快发现,此次的天雷与从前不同,并非降在神界,而是降往下界。
司南星君观测天象,几番推算之后,终于说出一个猜想:“天君,这恐是下界有人要晋神而引发的劫雷。”
此话一出,仙界众人诧异不已。
天地间已经数万年未有人晋神,以至于他们都快忘记劫雷出现的景象。
有之前伪神一事,楼逾此番不得不警惕:“确定是晋神?”
司南星君略感不安,但还是说出心中所想:“这并非普通雷劫,而是九天玄雷,恐此次要晋升的不仅是一位神君,而是……”
楼逾神情一滞,众所周知,只有晋升上神才会引发九天玄雷。
六万年里,六界上神屈指可数,如今,竟要凭空晋一位上神。试问,六界之中何人有如此实力?楼逾心下思索了一番,以如今六界众人的实力,最有可能晋升的无外乎魔界的屠寂,妖界的诸方,难道是他二人当中的一人?
他二人当中,无论谁晋升为神,对仙界来说,必定都不是好事。他虽是天君,但不过仙君实力,稷辛曾为魔君,自然偏帮魔界,溟侓本就偏心妖魔两界,如此一来,妖魔两界便有两位上神相护,若是屠寂,或是诸方再晋为上神,仙界将要面临前所未有的威胁。
可谁又敢阻止?
就算是神界的普通神君,也经不住几道九天玄雷。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此人历劫失败。
重矅觉得不对劲,九天玄雷乃上神雷劫,以萧珏如今的实力,根本不可能引发,而且,更不可能禁得住,一道就足以让他灰飞烟灭。
此时,天上九个雷暴之眼同时降下雷电所化的帷幕,似乎要将什么困杀其间,整个乌栖镇亮如白昼。
这不是上神雷劫!
可为何会……
重矅感觉到腕上有什么在收紧,低头一看,竟是一缕微弱的灵力。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念折返回去……
神界,稷辛和溟侓也正立于云亭望着远处的雷鸣电闪,溟侓说:“这么大动静,我还是四万年前见过一回,看来,我得让人着手建一座新的上神宫殿。”
稷辛道:“我从未见过有人直接晋为上神。”
“现在你见到了。”
稷辛目色深邃,似乎仍有些怀疑:“能晋为上神者,实力深厚并不是唯一的条件。你可知下界何人有救世之功?”
“你都不知,我怎会知道?”溟侓望着远处,突然道,“主上此番下界,会不会就是为了此事?”
稷辛道:“就算真有人要晋神,也不可能劳动主上亲自下界。”
溟侓没有置评此事,只是问他:“你觉得主上跟从前有何不同吗?”
稷辛说:“并无不同。”
溟侓莫名道:“是啊,并无不同。历劫三万年归来,主上还是曾经的主上。三万年过往,烟消云散……过去种种在主上漫长的岁月中毫不起眼,甚至连一点波澜也没有……不知味,不辨色,无情丝亦无情欲,不在六界之中,超脱五行之外……”
稷辛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
溟侓淡笑:“没什么。”
稷辛正色道:“主上历劫,乃我等失职之过,以后不必再提。”
溟侓转头看着他:“自我降生神界,我就听闻,上神当中,你跟离昊最是投契,不仅数次舍命相救,魔界更是事事以妖界马首是瞻。我本以为,就算你得知是离昊累及主上历劫,也会替他求情,但没想到你会亲自捉拿,重创于他,还伤他根基……”
稷辛直视着他:“离昊勾结幽冥,背叛神界,累及妖界,其罪当诛。”
“……”溟侓没想到此人突然翻脸。
稷辛目中微凛,语气也生硬了几分:“如你所言,本座与离昊相识数万年,他是何秉性,本座一清二楚。主上曾言他赤子之心,你是他一手带大,本座望你谨记这四个字。”
溟侓脸色变了变:“你这话何意?”
稷辛冷声道:“如今几界主君均是小辈,本座望神主莫要堕了神界的威严。”
“……”
稷辛就要离去,顷刻,九天雷霆蓄积到一处,携摧毁一切之势,骤然降下,一道璀璨金光漫开,两相一撞,猛然间,六界为之一震……
“……”
雷电帷幕消散,天上厚重的云层化开,静夜如旧,长空寥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