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收聚,而后渐消渐隐,重矅从暮色里走来。
萧珏奄奄一息倒在血泊里,浑身血肉翻飞,体无完肤。
他双眼紧阖,颤抖不止,攥着被血染透的清心铃,不停呢喃:“无涯,无涯……”似是要将这个名字刻进灵魂。
风带着呢喃吹来,明明是春日,却带着刺骨寒凉。
重矅蹲下身子,伸手覆在他的天灵盖上。
一道金光从他眉心侵入,瞬间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金光之下,一览无遗,纤毫毕现。
无数幽冥寄居,早已将他血肉魂魄吃空殆尽,只余半片残魂反噬幽冥而存,附着在一具千疮百孔的灵偶之上……
金光黯去,风过无声。
四周一片静默,良久,他俯身将人抱起来,一步一步朝长安堂走去……
浮生三千梦。
是缘亦是劫。
*
都知道长安堂多了两个伙计,但堂中依旧只有秋时和夏姝两个人忙活。
这么多年,长安堂收留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些只是数日,有些长达数月,只有秋时和夏姝一留便是十多年。
秋时从前并不在意这些过客,但这一回,却处处看这个叫花隐的不顺眼。
他认定他是老石膝下那个不孝子。作为儿子,这么多年,不曾回来探望过老石,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却又整日窝在自己院子里,丝毫不知帮衬,连他这做学徒的都看不过眼。
可老石却不在意。
秋时想不通老石为何纵容这不孝子,却又发作不得,每日阴着脸进进出出,指望那人能良心发现。
可惜并没有。
春生也奇怪,明明跟人非亲非故,却总是凑在这人跟前。
他是前段时间流落至此,心智有很严重的问题,老石说,大约只相当于八岁孩童。因他之前每天都来长安堂,老石觉得他跟这里有缘,就把他留了下来,还取了名字。
但之前他却不像孩子,萎靡、衰败,像一截折断的枯枝,从里到外都已经凋零枯萎。现如今,整天围着那个叫花隐的转,“哥哥”“哥哥”的唤着,道真有孩童的稚气。这让他很难不生气。
但夏姝说,那是因为花公子照顾用心。秋时不以为然,他打心底觉得花隐就是个矜贵人,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
午后,天光晴好。
老石托人买了些好茶让他给人送过来,他不情不愿进了院子,窗户微开着,隐约能听到一点笑声。
他不愿承认夏姝所说的事实,将茶罐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气呼呼的出去了。
屋内。
花隐正在替刚刚沐浴后的春生擦拭身子,他乖巧的坐在榻上,任由他手中的毛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手上的力道大小适中,体贴又不失周到,只是碰到腰腹处,总让春生忍不住咯咯失笑,缩开身子又被拽回来。
花隐问他:“好笑吗?”
春生说:“痒……”
花隐却笑不出来,他这副身子因为常年修行,不曾懈怠的缘故,脊背、腰腹紧实有致,四肢劲瘦有力,本该是极为赏心悦目的画面,但浑身却遍布各种狰狞的伤疤,大大小小,新旧交叠,极为骇人。
他没打算现在与他深究,只是用神力不动声色的解决他怕痒这个问题,又替他换上干净衣物,包住他的湿发,仔细擦干。
春生每次都专注又认真的注视着他,他能清楚感觉到,自己被温柔以待,像是被他捧在掌心,连自己的头发都在被呵护。
他仰起脸,不由自主的开心说道:“哥哥,我喜欢……”
花隐问他:“喜欢什么?”
“喜欢这样。”他的眼睛温柔明亮,真切的喜欢弥漫在眼底。虽然无法明白表达内心,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感受。
花隐见怪不怪。这段时间,他常说这样的话,似乎他对他做任何事,他都喜欢,而让他开心更是简单。他从未想过,他是如此容易满足。
花隐将他的湿发一点点擦干,打理整齐,使它们如雪色云锦般铺垂到腰间,然后轻点他的额头:“睡会吧。”
春生乖巧的躺好,花隐替他掖好被子,他却不肯阖眼。花隐伸手阖上他的眼睛,反被按住,不让他抽走,带着隐隐的不安,似乎只要这个人不在他的视线里,他就会莫名不安起来:“要是我睡着了,你会离开吗?”
花隐的手覆在他的眼睛上,掌心有睫羽轻轻刮过,他看着他未遮的半张脸,承诺似的说道:“不会。”
春生心满意足的阖上眼睛,却没有移开自己的手。花隐看着他问:“这样不累吗?”
他想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春生却脆生生的告诉他:“我不累,我喜欢这样睡。”
片刻后,花隐反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指分开,与他十指相扣,放到被子上:“这样呢?”
春生不语,唇角却扬起一个明显的弧度,然后迅速往被子里钻了钻,挡住未被银面遮住的脸,赖皮似的说道:“我睡着了。”
“……”
花隐静静坐在床前,日影从窗边移开,移到院子里刚翻开不久的花圃里。榻上的人呼吸渐匀,扣在掌心的手却丝毫力度不减,他轻轻拈了一缕白发缠在指间,又慢慢松开,再缠上,再松开……
日影快要移出院子的时候,春生慢慢睁开眼睛,他第一时间看向花隐,人坐在榻侧,指间勾着他的一缕头发冥神。
他看向自己的手,依旧被人握在掌心。
就像他这个人,被捧在掌心,他觉得胸口暖融融的,有点开心,有点想笑,有点想靠拢他。他只是这么一想,竟鬼使神差坐起来,一点点靠近他的鼻尖。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身体的本能驱使他这样去做,而他心里毫不抵触。
就在快要靠近的时候,那双平静无澜的眼睛近距离在他的瞳孔里睁开,他愣了一下,才缩回身子,没来由的脸颊发烫。
花隐看着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去外面走走吗?”
春生点头,脑袋快要埋进被子里。
花隐将他捞起来,穿好衣服,带他出门。
阳光暖暖的晒着,又有风过的清凉,空气中有好闻的青草香,花隐带他沿着河堤漫步。他喜欢蹲下去看路边的花花草草,也会偶尔被颜色漂亮的蝴蝶吸引了注意,花隐只是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春生偷偷回头去看他,他的目光也正投落过来,春生忙收回视线,随手指着前面一棵树问:“那是什么树?”
花隐抬眼看去,树影婆娑,翠碧摇曳:“合欢树。”
春生问:“它开花吗?”
花隐道:“你走近些。”
“嗯?”
他半信半疑走过去,只见树枝肉眼可见抽出繁密的新叶,花苞生发,慢慢吐露绽放,满树合欢在他瞳孔里一瞬绽开,垂垂袅袅、蓬蓬密密,美不胜收。
“……”他微微睁大眼睛,继而惊喜的看向花隐,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然后快步往前去,满是期待的凑近面前的一树青绿问他:“哥哥,它开花吗?”
“……”
“它呢?”
“……”
“哥哥,它们开花吗?”
“……”
一阵风过,目之所及百花齐放,春雀成群从天边归来,倏尔低飞,又由水面掠起,经久盘旋……
春生快步往前,他希望看到更多绮丽的景色,心中有一种没来由的信念,他绝不会失望。
他大步往前,每走一步,脚下繁花盛放,如一匹绢布,有人为他绣满万紫千红。
他回望身后的人,花隐不紧不慢的朝他走来,他的目光那么平静,那么温柔,却又让他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就好像就算天崩地裂,就算日月陷落,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安然无恙。
他心中生出一种对以后的期待,对美好的向往,像狂乱生长的藤蔓,充满希冀,生机勃勃。
他等不及看着他走向自己,抬脚上前迎住他,他的心砰砰直跳,想说点什么,但起了几次势,又不知从何说起。
花隐立在他面前,看着他,他的眼光深邃浩瀚,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但这一刻,春生看见自己,在他眼底被慢慢托起。
“累了吗?”他问。
“不累。”
“你看起来累了。”
“我不累。”
“需要我牵着你吗?”
花隐向他伸手,他的语气跟他整个人一样平静。像一面海,一座山岳,像亘古照耀的日月星辰。
春生看着他莫名好看的手,一脸认真问他:“累了才可以牵吗?”
修长的手指扣进他的指缝,属于另一个人掌心的温热覆在他的掌心。春生觉得心口一紧,就像这只手握住了他的心。他的胸腔嘭嘭作响,连耳膜也鼓噪,他双耳泛红,脸颊发烫,他听见他说:“不累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