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试炼结束,我修真界要送往仙界的人也已经定下,殿下尽可以回去交差了。”
“你催我离开?”
“殿下的去留自然是由殿下决定。”
单云阁看向重矅所在的方向,他仍旧如往日一般在树下执卷观书:“一介散修,平平无奇,我不认为他能入你的眼。”
萧莲舟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道:“也不一定。”
听他如此说,单云阁反道没放在心上:“这种无趣性子,你会喜欢?”
萧莲舟与他调笑:“那我喜欢什么样的?你这种有趣的?”
“我只是有趣?”
手背被温热的指腹刮过,余光里裹着某个淡如薄雾的人影,浑身竟起了一层颤栗。
“当然不止有趣……”萧莲舟笑的暧昧,微微凑近了些,檀口微张,吐出几个轻佻的字眼。
单云阁想笑,再次挑逗似的剐蹭而过,将笑意压在喉咙里:“我在林子里等你。”
“……”
到了一处码头,单云阁做主改行水路,因着顺风顺水,行进犹快,不过两日功夫就到了封陵地界,但萧莲舟突然接到衍天宗急报,随即返程。
稷辛拿不准他们的意图:“主上,他们这是?”
“无需在意。”
“如今修真界会武结束,主上可要返回神界?”
“其他几界的人想必很快便会送往神界,你给溟侓传信,让他与你一道回神界准备。”
稷辛问他:“那主上……”
“我是否在神界并不重要,你与其跟着我,不如回去帮衬溟侓。”
稷辛猜测道:“主上此番是想让溟侓在六界立威?”
“我并无此想,至于他要怎么做,那是他的事。”
“……”
稷辛只好返回神界,重矅继续顺流而下,不过半天,便在乌栖河段的码头登岸。
*
长安堂在镇上最当道的位置,坐堂的医师也是镇上最好的,但却不是家传医学。若是问稍微年长的人,便知道此处原是个风水不吉利的地儿,死过人,还是十多年前,才慢慢有了坐堂大夫。
大夫五十来岁,没名没姓,都唤他老石,领两个学徒,一男一女,都是孤儿。男孩叫秋时,女孩叫夏姝,是老石领他们回来的时候,根据当时的季节随口起的。
重矅进来之后,坐在堂中既不问诊也不买药,秋时忍不住看了好几眼,还跟夏姝和老石嘀咕这人奇怪。
老石接诊完手上的病人,起身过来陪坐,秋时这下傻眼了。
他早就听街坊邻居说过,之前曾无意中看到老石跟前有个儿子,就是不知怎的一走好几年都没露过面。他跟夏姝信誓旦旦的说:“八成这就是那个不孝子。”
夏姝忙活手上拣药的事,觉得他这猜测甚是好笑:“别乱猜了,对了,春生呢?”
“一直在后院发呆。整天不吃不喝也不动弹,我估计他是想成仙。”
“别这么说,我看他怪可怜的,我去看看他。”
“……”
秋时不时注意堂中与老石交谈的生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看出来,都是老石在说,那人偶尔才应一两句,显得老石格外谦卑。
他想,果然是不孝子。
要是有机会,真想好好“教训”他一顿。老石这么好的人,竟然摊上这样的儿子,简直可气。
但重矅只坐了一盏茶功夫,就起身离开了,老石将人送到门口,凝望了许久,但人走的干净利落。
秋时替人抱不平,甚是气闷。
不多时,夏姝从内院出来,神色焦急:“春生呢?”
“在院子呢不是。”
“没人,房间里我也找了,都不见人。”
“他每天不都在院子里坐着吗?”秋时说着放下手上的事情,“难不成又跑出去了?痴痴傻傻的,跑丢了准得饿死,我去找找。”
“我跟你一起去。”
*
镇子东头的桥洞底下有个摸骨算命,上了年纪的瘸腿瞎子,招子打的很大,生意冷清,只能勉强糊口。这年头,能找他算命的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他也就靠这门手艺养活自己。这么十来年,孤零零的,勉勉强强活着。
这段时间,总有个人在对面盯着他。初始,他以为是自己装瞎的事情被识破,这人是来找他麻烦,那几天当真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连去河边撒尿也得闭着眼睛,唯恐叫人看出来他不是真瞎子。可观察了几天,他发现这人似乎并不是来找茬,相反,还有些痴愣,每天傍晚都得有人来寻。
他也就没再当回事,有人来算命,他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天上地下说上一通,哄的对方乖乖把银子掏给他。没人来算命,他也就懒得装成瞎子,时不时还打趣对面这人两句解解闷。
“今儿这长安堂的怎么还没来找你?”瞎子问他。
天儿不早,瞎子知道,今天这生意也就做到这时候,有空跟人聊天,“肯定是生意太好走不开,”他边说边拿出两个白面膜,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往人手上塞了一个,“将就吃点,垫吧垫吧。我说你啊,还真是命好,遇上石大夫收留你,不然,就你这样的,混乞丐堆准挨欺负。”
人不动,也不说话。
瞎子似乎见怪不怪,回到自己的算命摊跟前,就着冷水吃馍。
实在没意思,他又开始指着自己的瘸腿讲当年行侠仗义的事情。之前讲到激动处还会义愤填膺,现在倒是越来越平静了。
讲完之后,见人如常没反应,他又道:“诶,不能老是我讲,你也给我讲讲你的事,就讲讲你怎么到这儿的。我在这十几年,这乌栖镇就没有我没见过的人……”
人睫毛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
“我从来没见过你,你肯定是外地来的,外地哪儿的?你说说,我帮你打听打听,说不定你家里人正到处找你。”
等了半天,瞎子让步:“你要想说说别的也行。”
“那就还聊我。我再给你讲讲我这条腿?”
“……”
“要不,你还是先把馍吃了吧……”
“……”
路过的几个乞丐气不顺,上前拿了他手上的馍逗弄他。
瞎子看不过眼,说了两句,乞丐飞起一脚踢了他的摊子,他作着揖跟人讲吉祥话儿,乞丐大笑着走开了。
等人走远,瞎子走过来,将自己灌水的竹筒递给他:“喝一口?”
人没接,也没应。
瞎子靠着墙根坐下,将剩下的半块馍就着水吃了。
太阳偏西,余晖越走越远。
瞎子一边打理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袍子,一边自说自话:“人这一辈子,就这个命数,生老病死苦,谁也躲不过去。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用计较。吃在腹中,暖在身上,看着这天儿一明一暗,一天也就过去了。你瞧我,都是半截埋土里的人了,还得为一口吃食奔忙,整天装瞎子,被人欺负都不能还手。这要赶我年轻的时候,我定要叫这几个臭乞丐满地找牙。”
他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的瘸腿,又语重心长的说道:
“你啊,也别老跑出来,有事没事帮石大夫干点活儿,扫扫地擦擦桌子都行,饿不着你。你这动不动跑出来,万一哪天人家找累了,不找了,你可怎么办?这天底下,谁会有耐心将就你?你得有自知之明。这人啦,”他摸着自己的瘸腿慨叹,“没有用处,就没有价值。没有价值的东西,那不就跟地上的烂菜叶烂树叶一样嘛,不管在哪都讨人嫌,你运气好,得珍惜……”
他看了眼天色,继而拿过他手上的馍掰开,塞回到他手里:“快吃,吃完了赶紧回去。”
等他说完,他才发现旁边多了个人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面孔很生,但气质卓绝,他确定他在乌栖镇从没见过。他立马理了理袍子,摸索着站起来,作失明状回到摊子跟前,扯长声音道:“摸骨~算命~嘞~,不准~不要~钱嘞~~~”
见来人并无所动,相反,视线一直停在对面那人身上,瞎子心里猜测重重,只见来人走过去,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走吧,我送你回去。”
瞎子心想,长安堂又招新伙计了?可看这人举手投足,哪像伙计?何况,他并不认为人能听懂他的话。
但出乎意料的是,人素日不动如山,几箩筐话倒进去也听不见响,这人只说了一句,他竟真听进去了,从地上爬起来,跟在那人身后就要离开。
瞎子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是长安堂的伙计吗?这人是长安堂的石大夫让我看顾的,要不是长安堂的人来接,我可不能放。”
人径直走了。瞎子起身跟过来,见长安堂的秋时和夏姝正迎面过来,心头又落下去。
返身回到摊子跟前,他突然惊奇的发现,他的腿好像不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