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怀道:“分明是他抢夺在先。”
黄胜反驳道:“臭小子,你休要信口雌黄!”
黄胜就要动手,被一旁的稷辛拦住。他的脸色已经沉的能揪出水来,不过重矅安坐一侧,道不十分在意此事。
稷辛道:“诸位,这当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黄胜义正言辞:“我的人亲眼所见,有什么误会?难不成我堂堂三扇门会冤枉一个散修不成?”
此话一出,围观之人都觉得有几分道理。若此事当真凭空捏造,实属可笑至极,没道理三扇门要跟一个散修过不去。
有黄胜坚决的态度,凌云也更嚣张:“今日若不将白泽交出来,你们休想踏出此地一步。”
稷辛难得跟人讲理:“事实尚且不清,双方各执一词,阁下便有决断,怕是不妥。”
凌云冷哼:“不妥?我看你们这些散修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一群山野村夫,今日便给你们好好立立规矩。”
话毕,一众黎凤阁弟子围上来,阵势颇大,周围其他仙门弟子都暗暗替这几个散修捏把汗。
黎凤阁乃上修界首屈一指的仙门大宗,虽说十多年前在洗剑大会中被衍天宗击败,但其立宗数百年,根基不可谓不深厚。
一介散修竟敢同他们撕破脸,只恐以后整个修真界的宗门修士都要与他们为难。
林长怀心里也没底,不过面前这两人都显得过分淡然。
一场交锋在所难免。但交手不过片刻,一众弟子尽皆被打翻在地。
稷辛本就有伤在身,也已尽可能收着打,不至于损坏客栈大堂一桌一椅。
凌云见自己的人落败,恼羞成怒,却也颇识时务,撂下几句狠话,带着弟子狼狈而去。
见这般情形,林长怀提醒道:“花公子,我看此人必不会善罢甘休,你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处。”
重矅未作答复,林长怀自知白泽之事难有结果,也不再勉强,行了个礼,辞了他二人。
溟侓去探查封印,稷辛随重矅在城中搜寻幽冥踪迹。
街上商铺林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与幽静沉闷的神界截然不同。稷辛虽居魔界的时间较多,魔界也不像神界单调,但仍不及凡世繁华十中之一。
他并不是个艳羡红尘之人,但在一个一成不变的地方待得太久也会让他心生烦闷。他不喜欢热闹喧哗,但看到迥乎不同的地方,总归是会心情愉悦。
他看着前面的人,缓步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衣袖也曾与人擦之而过,但总觉得,此间没有一丝烟火气能留住他。
正想着,一个人影从熙攘的人群中朝他们走来。
素衣白靴,银面半覆。发间玉冠高束,披发如流云倾泻。扶剑而来,飘逸的与此间格格不入。
他站定在重矅跟前,同他说话:“花公子。”
重矅面无表情,并非冷漠,更像是遇见陌生人时的淡漠:“阁下有何事?”
对方坦然道:“在下萧珏,想结识花公子。”
两人在大街上相对而立,一问一答,道不像是新识。
重矅问:“萧道长伤可好些?”
萧珏道:“我立在你面前,你便知我无碍。”
重矅轻描淡写:“昨夜失手,险些伤了道长性命,还请见谅。”
“我对昨夜之事没有印象。”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花公子若愿详说,我道很愿意听。”
重矅道:“既然忘了,何必又要记起?徒增烦恼罢了。”
重矅从他身侧走过,稷辛的视线也从他身上一扫而过。
从早上走到晚上,城中并无异样,人人安居乐业,一派祥和。
稷辛对重矅说:“主上,城中一切安好,幽冥或许已经离开此处。”
重矅说:“也许吧。”
稷辛觉得,如果此地没有幽冥,或许他会返回神界,等溟侓传来消息。其实,神界还是很热闹的,漫天诸神,各有个性,生活虽然简单,道也不算无聊。在不违背神界法则的同时,可以任意来去其他几界,从前,他和离昊就经常带溟侓到下界来玩。
只是九霄之上,浮云寂寂,那才是真正的幽清。
他们将神界之上称作苍穹境,绝大多数神仙只知道其中住着一位尊神,他很少露面,也很少干涉六界之事,六界的主君会在□□日前往拜谒,但实际上,他们在这一日也见不到他,只是隔着殿门行个礼,由神侍通报一声,即告完毕。
他们在他面前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毕恭毕敬,不敢违拗,亦不敢冒犯。尽管他实际上没表露过他的震慑力。
他们中间,只有灵泽不怕他、畏他,敢亲近他。
灵泽原是人界某个部族首领的儿子,当年与他们一道被选赴神爻山参加神择。
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当他出现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他会走到最后。
灵泽就是这样的人。
他聪敏善良,性格豪爽,既不羞于展示自己的野心,也不惧于显露自己的意图,他还记得第一次初选,他就在演武之后,对隔着光镜观摩演武的神尊说,他此行最大的愿望就是见他一面,如果只有走到最后才能见到,那他一定会走到最后。
最后的最后,经三百年修习,历经近万年选拔,灵泽成为神择大考的头名,当之无愧的神界战神,亦被择定为仙界之主。
他并不必等到最后才能见到他,事实上只要通过初选,神尊便会亲自指导他们修行。
他天赋极高,学什么都很快,无论何种考核,总是名列前茅。但神尊对此并未另眼相待。他还喜欢在修习之余做许多胆大妄为的事情,比如往苍穹境植树栽花,在净初池养莲,连凡界的珍禽也敢偷偷带到苍穹境……
数万年,他在苍穹境种了成片的梧桐,连片的青莲,和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那不是用神力幻化而成的虚幻之物,那些梧桐会在风过之时沙沙作响,满池青莲会散发出沁心的清香,各种草木花卉虽不会四季常开,但每个季节都不会单调……
他们在惊骇的同时,亦佩服他的胆量和毅力。
但这种情绪其实相当复杂,尽管他们与灵泽已是生死之交,其中不乏也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私心。但也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才敢偷偷的去想去琢磨。
但一切都在灵泽战死之时戛然而止。
曾经的天之骄子,那样明净的一个人,被天火焚为灰烬。他们在看清他作为天君的当之无愧的同时,也看到了那位尊神的无动于衷。
那一刻,他们的私心全都消失不见,他们真切的希望,他们的战友、兄弟能得到神尊的偏爱,但自始至终,从来没有。
他想,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们这些视他如君父的人,不过是他维护天地秩序的工具罢了。没有人会在意一把工具的存废,只会在意他是否称手。
离昊选择不再成为工具,而他和溟侓,想成为更称手的工具。
稷辛说:“如果主上不放心,我便在城中布下大阵。待幽冥现身,便将其诛杀。”
重矅说:“这本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稷辛不明白,他很多时候都不明白。他记得灵泽以前说,很多事情要靠悟,可灵泽能悟透,他却悟不透。
他想,这就是那条他永远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街上人越来越少,稷辛感觉到身上有些凉意。
重矅说:“你先回去。”
他想拒绝,但本能让他对他的命令无有不从。
稷辛离开,重矅去了城中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
楼约三层,门前伫立着用枋木和彩绸扎缚成的牌楼。红绿帘幕高挂,里面烛火荧惑,楼中上下映照,窗格里全都是暖意盎然的光。
街上处处静谧,唯此门庭若市,琴曲萧鼓,热闹非凡。
他立在远处,望着上空一团硕大的仅他可见的浊气,微微抬掌,掌心浮现一圈小小的金色符文,继而飞向高处,将那团浊气困在其间,符文若隐若现,一点点收拢,最终化成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珠子,飞回到他掌心。
珠子色泽混浊,珠身有一圈明显的金纹。
他收进掌心,徐步往回走。
丝竹管弦、莺歌燕舞离他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他走在街头,家家门户紧闭,四周黯淡寂静。
但他仿佛是走惯了的,脚步并未有丝毫凝滞。
一点也不让人怀疑,就算要一直这样走下去,他也不会有半分犹疑。
“诶,起来!傻子!”
一个声音划破寂静的夜。
“哈哈哈哈哈,你们说这人是不是傻子?”
几个醉鬼围在角落借着酒劲儿发兴。
“上回也碰见他,我看八成是个脑筋不好使的。”
“都说这傻子逼急了会打人,你们谁上去踹他一脚试试?谁上去踹一脚我给二两银子。”
“嘿!没反应,还没反应……”
“你们瞧,他这剑还是真家伙!”
“我瞧瞧,这家伙什儿不赖啊,白瞎这么好的东西,落在一大傻子手里。要不给哥儿几个换份儿酒钱?”
“好主意好主意……”
“我看他这银面也不错,不会真是银子吧?”
“掀下来瞧瞧。一大傻子给这装什么蒙面大侠……”
“……”
那人手刚伸出来,便发出一声惨叫,旁边几人都是一惊,接着,以为他是故意玩笑,上前踹了他一脚。
“要死啊!大晚上的!”
“手,我的手!”那人惊叫。
人这才注意到,那人的手腕悬在半空,呈九十度向下弯折。
“你……你把手放下!”
“我动不了!我手好像断了!”
“放屁!老子才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
“嘭”的一声,那人应声跪倒在地,地砖顿开裂纹,几秒之后,血顺着膝盖流出来,一同流出来的,还有他喉头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鬼!有鬼啊!!!!!”
“……”
几人酒醒了大半,将地上那人连拖带拽拉走,消失在巷子里。
半晌后,扔在一旁的灵剑突然飞到一人手中,那只手素白清瘦,指修骨劲。
墙角靠坐着一人,脑袋微垂,不知是醒是睡。
重矅走过来,俯身将剑靠在他旁边。
他瞧了这人一眼,银面下双目紧阖,竟是熟睡。
想起那夜的情形,他以神识在他体内探了一番,道未见异样,只是确也有古怪之处。
这人修为颇高,体内竟无金丹。
莫非不是剑修?
正当他欲细探,身前之人突然睁眼,他尚未看清这双深色瞳孔,人竟拦腰一扑,拥进他怀里。
重矅:“……”
环在他腰间的手不断收紧,直到彼此都能清晰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温度,那双手上的力道还在加大。
但这样的束缚对他来说,微不足道。
只是他很不适应这样的接触:“萧道长……”
人没有反应。
重矅只能将他拉开。人靠坐着,白袍铺地,身上有几处显眼的脏污。他看清他的深色眼睛,那样深邃的眸子,却眼神空空,茫然无依。
人一动不动,只是微微偏着脑袋,呆滞的望着他。
“……”重矅觉得有异。想起林长怀同他说过此人患疾之事,心下不免迟疑,便想叫稷辛去唤林长怀来带他回去,正欲传音,人茫茫然望着他,突然呢喃了一句:“你回来了?”
“……”
沉默。
孤月在天际隐入云层,风卷着尘土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轻轻拂动交叠的袍角。
良久静默之后,重矅道:“我送你回去。”
他起身便走,人似是听明白他的意思,亦起身跟着他。
一路无言,两人相隔不过数步之遥,他们静默着,一起走出漆黑的巷道,走过林立紧闭的门户,走到并不皎洁的月色下,两个淡淡的影子在脚下团成紧紧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