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矅是在察觉一道极为肆无忌惮的视线后睁开眼睛。
彼时,天色已微明。
榻上之人早已醒来多时,却不动声色。他一睁眼就对上这双人畜无害的瞳孔,深色眸子温柔明净,仿似落了几缕春日暖阳。
重矅欲起身,发现手腕竟还被他扣在掌心,便动了动,示意他松开。
人却只是看着他,像是想要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
僵持了几秒,重矅道:“劳驾。”
人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要说什么,却又没说。接着,扣在腕上的手指慢慢松开。
重矅起身,这时,林长怀推门进来,与他一道来的还有个气质粗犷的男人,生的颇有些纯粹男子气概,一进门,眼神便直接落在重矅身上,接着才转向榻上之人。
见人苏醒,林长怀甚是欣喜,立马上前道:“师傅,师傅你醒了?”
他小心将人扶起来,靠坐着,又往身后垫了软枕。
榻上之人戴着半副银面,看不出精神如何,但唇色苍白。
另一人自然走到床侧,在方才重矅坐过的位置上坐下,作势要替他切脉,被人避开。他问他:“你怎会来?”
那人转而替他压了压被角,回答道:“我接到长怀来信,便连夜赶了过来。你身子本就不大好,该在药王谷多休养才是。”
见人没应,他又道:
“我这大夫的话你不爱听,你总不愿长怀时时忧心,他一知道你离开药王谷,立马就从玄都赶到阜宁来。”
“你总自作主张。”听不出任何情绪。
林长怀解释道:“师傅,储谷主也是担心你的安危。”
“不必。”
储龙道:“来都来了,总得让我瞧瞧,若当真无事,我这就回药王谷去。”
他去捉人手腕,榻上之人有意避开,储龙却只当无事,硬生生将手腕抓在手心,那人挣了几下,视线似是往重矅身上瞥了一眼,见他安之若素,竟不再挣扎。
储龙切过脉,脸色难看到极点:“怎么伤的如此之重?”
林长怀忍不住看向重矅。
储龙立马捕捉到这个细微的动静,当即开口问道:“这位是?”
林长怀介绍道:“他是……”
他突然想起,他还不知道对方姓名,赶紧道:“道友,真是失礼,还不知道你姓名。”
重矅淡淡吐出两个字:“花隐。”
榻上之人微微抬眸。
储龙看了他一眼:“这位花公子为何在此处?”
林长怀知道储龙的脾气,大脑飞速运转:“昨夜师傅病势突然……幸亏途中遇到花公子……”
储龙面色冷峻,当即问道:“他的伤可是与你有关?”
榻上之人接过话道:“与他无关。”
“你总不记事,怎知与他无关?”储龙道:“若与他无关,你这身伤……”
他抽走手腕,放到被子底下:“你清楚,没人能伤我。”
储龙欲言又止,只是神色复杂的看了重矅一眼。
榻上之人又对重矅说道:“昨夜惊扰阁下,实在失礼。若有冒犯之处,万望见谅。
重矅看向他:“你不记得昨夜发生何事?”
人望着他:“请阁下明示。”
重矅:“无事。”
既然此人不记得,多说也无益。
他又对林长怀道:“既然尊师无碍,我也不便久留。告辞。”说完,人抬脚离去。
当夜,重矅再次察觉到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这一回,他当即放出神识锁定,随即从客栈追到大街上,但不待动手,那股气息便被另一道神力击中,落荒而逃。随后,两道灵光落在他面前,化成两个气质卓然、风姿出众的男子。
两人同时上前行了大礼。
二者身量相差无几,但左侧之人一袭莲纹青衣,清雅如水墨。右侧之人一袭墨色长袍,硬朗干脆似苍柏。
行完礼,左侧之人便请罪:“我二人私自下界,请主上恕罪。”
重矅看着他二人,淡声道:“明知故犯,请罪有何用?”
左侧之人道:“主上若要怪罪,溟侓甘愿受罚,只求主上允准我们留下。”
右侧之人颔首以待,表示认可他的话。
重矅道:“是花芜传信?”
溟侓道:“请主上不要怪罪花芜,她也是担心主上。主上身系六界安危,怎可以身犯险?我和稷辛既为上神,理应替主上分忧。”
重矅道:“如今六界安泰,何来犯险一说?”
稷辛接过话道:“若是六界当真安泰,主上不会亲临下界。主上如今可是不愿再相信我们?”
他面色凝重,仿佛心头压了一座大山。
重矅问:“你希望我如何回答?”
稷辛当即单膝一跪:“请主上将我等一并镇入神爻山。”
溟侓去扶他,但他态度坚决。
重矅看着他,淡淡道:“罚当其罪,你罪不至此。”
一阵沉默,重矅又道:“既然来了,就留下吧。你二人刚受过天雷之刑,若觉得勉强……”
稷辛当即道:“是。”
“多谢主上,”溟侓将话题转移开:“主上,方才那是……”
“幽冥。”
溟侓眼中微惊:“镇压在洪荒境幽冥道的幽冥?难道洪荒境……”
重矅道:“当年封印破裂,一些幽冥逃到下界,我便将它们就地封印。这么多年无人看顾,如今出来作乱,想必是封印出了问题。”
溟侓毛遂自荐:“修补封印一事,主上可放心交给我和稷辛。”
重矅道:“我清楚雷刑之威,不必逞强。”
溟侓无话可说。接着,他又问:“主上既在此,封印可是就在附近?”
重矅道:“封印多设于千百年前,如今沧海桑田,要找也并非易事。不过我并未在此处感应到封印之力,但此地幽冥气息深重,其中必有缘由。”
溟侓当即道:“还请主上将此事交给溟侓去查探。稷辛当日以半神之躯生受雷刑,不宜奔波,就让他跟随主上左右。”
稷辛:“……”
稷辛立马道:“主上,我的伤势并无大碍,我可……”
重矅道:“就这样吧。”
稷辛:“主上……”
重矅又提醒道:“幽冥以七情六欲为食,最擅蛊惑人心,你虽已位列上神,仍要多加小心。”
溟侓眼底微动:“是。”
稷辛:“……”
溟侓化作灵光离开,此处只剩他和重矅二人。
孤月清冷,街道冷清。
稷辛看着投落在地上的两个影子,竟看出一种淡漠的疏离。
重矅转身往回走,稷辛跟着他。
明明还是面前这个人,明明什么都没变,明明还跟从前一样冷情、漠然,却让他生出一种如隔天堑的距离感。
如果不是四十九道天雷,而是直接让他灰飞烟灭,亦或是抽筋扒皮剔骨,或者永生永世镇于神爻山,或许,他都不会生出这种感觉。
他想,他当真从来都不在乎他们,不在乎他们任何人的背叛或是追随。
翌日,林长怀就找上门来。
这阜宁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找个人也并非难事。关键是重矅此人无论相貌、仪态在城中均少见,很难不引人留意。
“花公子,那件事……”
林长怀上门,还是为白泽的事情。他倒是好脾气好性子,也是个好徒弟。
“我着实不愿再三的打搅你,只是我师傅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这味药引对他来说,十分重要。”
林长怀态度诚恳,举止有礼,从他周身气度和为人处世来看,不难看出必定家世优渥,颇受看重。
“我向你保证只取几滴精血,绝不伤它性命。”
重矅愿意听他说这些,跟答应借药,完全是两回事:“我并不认为他患有重疾。”
“花公子,你这是何意?”
“他不需要治病。”
以那夜交手的情况来看,此人并非患病,而是“中邪”才对。
林长怀道:“可储谷主说,师傅的确是病了。储谷主医术高明,难道还会有错?虽然师傅从前发病并未出现过伤人的情形,但我想,许是病情加重的原因。花公子,师傅若有冒犯之处,我代他向你赔礼,还请你……”
重矅道:“他可有说是何重疾?”
林长怀摇头:“储谷主没说。不过师傅在药王谷治疗了一段时间,明显好转了许多。师傅这病来的快去的快,跟前总不能缺人照顾,得有人看顾才行。”
重矅问:“发病多长时间?”
林长怀如实道:“大约三年前。有一次,我在玄都街头偶然遇见师傅,当时他几近失智,连我也认不出来,关键,师傅对病中事情全都不记得。后来,储谷主才告诉我,原来师傅身患重疾。”
他说的诚恳,但重矅的回答亦干净利落:“爱莫能助。”
“花公子……”
“哟!真是冤家路窄啊!”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长怀循声看过去,门口进来一行人,其中一个恰是那日在积明山打过交道的三扇门人。
今日他身侧还有一众人,看装束也是仙门弟子,而且无论服饰佩剑明显华贵许多,连客栈里的老板也知道赶紧来门口迎着。
“没想到竟会在此处碰见你们两个,这回,看你们还能逞什么威风?凌云仙君,就是他,抢了妖兽白泽!”
那人似有依仗,恶狠狠的指着重矅所立的方向。
“凌云仙君,那原是我三扇门打算献给黎凤阁的大礼,不曾想却被他这个散修给夺了去,他根本没将我修真界一众仙门放在眼里。他欺侮我三扇门事小,可他竟敢不将黎凤阁放在眼里!凌云仙君,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为一众仙门做主啊!”
那人绘声绘色,声情并茂,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受了多大委屈。他旁侧那一行人皆束玉冠,月白制式袍服外罩天青色薄衫,手扶银剑,腰间环佩垂落,颇有些仙门姿仪。
为首的凌云听过之后,果然神色不悦:“散修也敢如此张狂?你出于何处,师从何人?”
林长怀不平,对着三扇门人道:“当日事情究竟如何,大家心知肚明。”
谁知那人却道:“什么心知肚明?事实就是,他抢走我们的猎物,你替他说话,你二人必是同伙。”
林长怀:“你颠倒黑白,分明是你抢夺在先!”
“好了,”凌云制止双方,似乎是要主持公道,“那妖兽呢?”他盯着重矅,神色冷沉,“将妖兽白泽交出来,或许我会考虑饶了你这一回。”
林长怀辩解道:“这位仙君,你怎可听信一面之词,这件事分明是……”
凌云抬掌劈开旁侧一副桌椅,立时满地狼藉:“一介散修,竟敢不将宗门放在眼里,我倒要瞧瞧,你有几分本事?”
见此情形,林长怀立马站出来。
他摸不准重矅的身手,但想到那日在积明山,只见到他身侧一红衣女子出手,猜测他或许身手一般,更甚毫无身手,恐对方人多势众,当即道:“你们堂堂仙门,难不成大庭广众之下仗着人多欺负人?”
客栈里本就有不少仙门弟子落脚,听到动静,都出来看热闹。
林长怀又道:“难道你们黎凤阁弟子就能随意欺凌散修?难道仙门就可以不讲理,就可以是非不分,以强凌弱,以众暴寡?还有没有天理?”
此话一出,周围议论纷纷,凌云稍稍有几分忌惮。
不过这个场合,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又岂会让对方占便宜:“好,你要讲理?那我就跟你讲理。黄胜!”
三扇门中为首的人立马凑过来:“凌云仙君,你有何吩咐?”
“你说,是不是他,”凌云拿剑尾指向重矅,“抢了你三扇门要献给黎凤阁的妖兽?”
唤作黄胜的人立马笃定道:“没错!就是他!那一日在积明山上,跟他一道的还有个女修!这事我三扇门不止一个弟子亲眼所见,绝不敢欺骗仙君!”
凌云面露得意之色,看向林长怀:“你还有何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