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
澹台烬品味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他听出冥夜语气中的踌躇。仿佛这个答案本身就是水中捞月、雾里寻花,连作为上清十二神之一的他都不能确定。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灵性预兆、刻印在神髓里的本能感知?就像人生来趋利避害,走到高处的那些神祗,也真能感应到一片星海?
澹台烬陷入思索,却没有再开口询问。
一来,他隐约察觉到一种限制,心知再问下去也未必能得到什么结果。再者,自从入梦,他的情绪波动似乎比以往更大——并非为他自己,而是为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这很不应该。一定是蛟龙和河蚌对他产生了奇怪的影响。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于是闭眼收束心神,打定主意要和这个莫名其妙的浮生幻境保持距离。
然而没过多久,他感受到了一股窥探的力量。虽然其中并无恶意,却让他不能继续装作无事发生。
他睁开眼睛。
顺着万年前冥夜的视线,他看到了一个白发神君。
“没想到,你我竟还有一番渊源。”
对方看着“他”与“桑酒”,如是说道。那双眼眸有一瞬间变幻为清澈无暇的灿金,先天大道显化而出,琉璃冰镜般净透无情。
梦境中的冥夜问:“稷泽,此话怎讲?”
名为稷泽的神君变回原本散漫的模样,笑答:“机缘到了自会知晓。只是,你知、她知,冥夜桑酒不知。”
澹台烬心中一动。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宙神稷泽,先天时光成道,难怪能以时间窥测命运,看见梦境中的他们。
然而即使如此,对方仍无法改变十二神零落殆尽的结局。
澹台烬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左边眼角。
如果日月五行、时间空间,仍然不是力量的极致——
那么,魔神所拥有的力量还真是令人心向往之。
……
“嘶。”
黎苏苏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桑酒被天欢骗进奇怪的涤髓泉,浑身上下都被腐蚀得冒烟儿。这一幕着实让她头皮发麻,暗自庆幸梦境的五感并不完全相通,没给她也来一套同样的祛除妖气套餐。
不对,她本来也不是妖。
呃。还是不对,问题的关键好像不在于她是不是妖……
黎苏苏苦恼地坐在地上,皱着眉毛想:所以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所谓般若浮生,难道就是让她看一段万年之前的历史?实话说,她对这个挺感兴趣,但是,冥夜神君套上澹台烬的脸也太让人错乱了吧!
而且她被困在此处,不仅无法影响梦境演化,甚至连和其他人交流都做不到。既然如此,梦境又为什么要套上他们的脸?是因为这样特别有代入感吗?那为什么天欢圣女是叶大姐姐,河蚌王子却是萧凛?这都是些什么关系啊!
“救——命——”
苦思无果,黎苏苏泄气地向后仰倒,魂魄简直要从嘴里飞出来。
就在这时,她感受到一股冷气。
不,说是冷气还不准确,应该说,是杀气。
黎苏苏被激得浑身一抖,跳起来四下寻觅。然而周围昏昏暗暗、杳杳冥冥,什么都没有,
转了一圈后,她又回到了原地。
识海之外,天欢还在温温柔柔地与“自己”说话,任谁也看不出那纤弱美丽的外表下包藏祸心。
黎苏苏突然有了个猜测。
“桑酒公主,是你吗?”她环顾四周,试探着问,“你醒着吗?能听到我说话吗?——桑酒公主?”
事实证明,她猜对了。一个暗哑发涩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幽幽响起,冷森森的,带点儿鬼气:
“我早就不是什么公主。不必这样叫我。”
“那,桑酒姑娘?”黎苏苏仍然瞧不见对方,只能猜测是梦境的某种限制。“你一直醒着吗?不好意思,我无意中闯进了梦境——”
桑酒的声音却没再响起。
又过了许久许久,久到梦境里的冥夜快要上战场,久到黎苏苏几乎以为刚才的对话是一场幻觉,那声音才又说:
“那你便在这儿呆着吧。也算你倒霉。”
“哎?等——”
黎苏苏很想挽留她再和自己说几句话,但那股冷意已然不见,大概桑酒的意识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黎苏苏没有再开口呼唤。
看看这般若浮生,桑酒和她爱的神明一路从情愫懵懂、有口难言,跌跌撞撞走到相互误会、生离死别。过往如此惨烈,换成她也只会想避而不见的。
她坐回地上,又想:不知道澹台烬现在怎么样了。但愿,他和魔神在这种状态下的“意外相逢”,不要成为什么难以预料的变数,让整件事滑向不可预知的深渊。
……
上清神域的灵台之上,十二神齐聚。
“此次我潜入荒渊,发现魔神正在演练一种阵法,名为‘同悲道’。此阵似乎能吞噬天下清气,届时生灵尽死,妖魔横生。”
“若祂成功,天地间岂不是要沦为炼狱?绝不能让祂打开同悲道!”
“可如今看来,魔神已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如何能够阻止?”
“……”
没有再去看苍茫云海中那些熟悉的身影,也没有再去听万年前的自己与同伴们的对话。冥夜立于识海一隅,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青年。
或许是作为梦境主人的一点特权,他能模糊地看到对方,也能隐约感知梦境正在发生的变化。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再次醒来。他早已死去,所余不过一副残骸。留下这个梦境,只是想在最后搏一分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如今看来,机缘已至,却似乎并没有成功……然而也不能算失败。只能说,有能力拨弄棋盘的,从不只是一两个人。
过去,他们认为,没有人能涉足魔胎的命运。可万年之后的现在,他又切切实实在青年的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意志的影响:不属于荒渊,不属于上清,神秘的第三股力量不知从何而来,却已在命运的天平上占据了不可动摇的位置。
最终,他会将命运导向何方呢?
冥夜抬起头,目光遥遥远望,像是透过不可触及的屏障,投向梦境之外。
或许我们的目的并不相同。
但我希望你能成功。
***
微生舒轻轻一叹。
谢星篱冷淡道:“你还真是越来越像个人了。”
微生舒没反应。一旁牧越瑶左右看看,表情复杂:说真的,这话听着可像骂人呢。
若换作其他人当面,她多半就如此吐槽了。然而说这话的是谢星篱。虽然同属苦海,可她有点怵他——因为这位真是一点儿都不像人,比如神态语气,比如言语行动,再比如,他每次出现都只是一道虚幻的投影,压根不是真人。
少有人知道,苦海大祭司的本体一直在苦海最深处重重封印的石穴内。先生从不让人接近那里,谨慎的程度不像保护,反倒像看守。
什么人需要这样慎重地提防,却又纵容他以虚像行走世间?他长得跟微生舒如此相像,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这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被封印,每次出现都是一副毫无人味、古井无波的模样,教人捏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许这次也是一样,他并不是在嘲讽,只是在阐述事实?
算了,左右搞不明白,她还是不要介入这场聪明人的对话为妙……
牧越瑶在脑海中重写了一遍“自知之明”,终于把想说的话憋了回去,死死闭上嘴的同时,悄悄竖起了耳朵。
然而对向而立的两人再没说什么,反倒是般若浮生中传出来的动静更大些。
河底四人往梦茧处看去。
水波摇荡,露出血腥底色。熔岩炽烈,大地暗沉。万里黑云之下,十二神与魔神的惊世一战拉开帷幕,巨大的震荡跨越时空,让梦茧表面都泛起微微的涟漪。
几乎只在刹那之间,天幕撕开裂隙,缠绕着火焰的陨石呼啸坠地。透过残缺破损的界膜与地幔,是一片连光都能吞噬的混沌黑暗,仿佛一只冰冷的巨目,恶毒地注视着下方的世界。
天柱、神域,所有象征光明的存在都被侵蚀,血红熔岩上漂浮的铁灰色巨城野蛮而冷酷。在这座庞大魔宫的正中央,悬浮着一个燃烧的轮盘。
“……同悲道。”牧越瑶念出了这个名字。
平静许久的妖血隐隐沸腾,她感受着本能的向往与本心的抵触。
亲近,抑或远离?
毁灭,抑或守护?
她想,她并不喜欢这个阵法。
可是,她也没有什么想要守护。
……
荒渊,魔宫。
燃烧的轮盘在魔宫主人的操纵下缓缓转动,四面八方交织的魔气没入其中,催生出贯穿天地的巨大光柱。只是那光并非明光,而是裹着死气恶念的破败黑芒。它伸缩着刺破周围空间,魔雾与血色如潮水般起落。黑焰、惨叫、痛苦、凶厉,阴影剥开这方土地的肌肤,裸露的血肉筋脉在诅咒中一次又一次鼓动,满载贪婪与憎恨。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同悲道。”
不同于小蝴蝶的雾里看花,澹台烬只用了短短几个刹那,就分辨出了阵法的关键。
不知怎的,他记这个比记仙法典籍还要容易,就像人会呼吸那样自然而然。
‘反清入浊,万物同悲……分明是教所有人去死,这些魔竟还为此前赴后继,看起来也不怎么聪明。’
他正如此想着,冷不防魔神的声音隆隆响起,带着怪异的回音:
“万物覆灭,世上才永无罪业。世无罪业,吾便能回归虚无。”
冥夜横戟抵住他的攻势,针锋相对:“可怜那些被你骗的魔众。他们还以为你要带他们一统三界,却不知,你的真实意图只是让他们送死。”
魔神哈哈大笑,诡异而低沉。
“对吾来说,送死的是一个还是两个,并无区别——小蛟龙,让吾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识海中,澹台烬站起身。
神魔之战早已定局,他并没有想要改变什么。只是心中陡增的疑惑实在无法忽视。
托蛟龙的福,他先是近距离观察了阵法,又近距离直面了魔神本尊,比这场梦开始时墨河之上的匆匆一瞥看得更加清楚。
原本他颇为提防出现与宙神一样的变故:后者竟能看见梦境中寄居的灵魂。
然而预想中的情况并未出现,面具下冰冷的金瞳仍然只倒映着上清战神的身影,傲慢中掺杂若有若无的兴味。
金光、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