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力、魔气。
星辰锁链、九曜天罡……
澹台烬抱臂而立。透过眼前神与魔、纯粹而强悍的力量对抗,他看到了一些更为本质的东西:
墨河之上一次,如今又是一次。他确定不是他的错觉,魔神确实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痛苦、怨恨、诅咒……
谁曾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
傲慢、残酷、高高在上……
他在哪里见过相似的形容?
浮光掠影的曾经一幕幕闪回,在星罚之剑破开层层血雾之时,他终于抓住了那一丝逃逸的灵光。
非人质感的冰冷金瞳。
黑雾簇拥的苍白双目。
裂隙中燃烧的血红纹路。
鳞甲般起伏的诡异沟壑。
所有的细节遥相呼应。魔神——就是那个每每在他濒死之际出现的声音!
***
“快要结束了。”
不同于微生舒眉目温和,谢星篱从始至终面无表情。哪怕看到天柱倾塌、流血千里,他的神色也没有分毫动容。
“有命运大道阻隔,魔神尚未投来注视。但你就没有想过,魔胎清醒入梦,反而更容易被力量蛊惑。”
微生舒说:“我相信他。”
谢星篱不语。
“放心,我有能力阻止最坏的可能。就算这是错误的决定,我也不会让别人为我的错误买单——不管怎样,三界四洲都会安全无虞。”
微生舒落下视线,平静地注目着梦境。“只是,我不想因为一个坏的可能,就剥夺他选择的权力。没有人该活在梦里,没有人该被别人安排。就让他清醒地看一看吧,他总要看清自己的心。”
“生死对你我来说太过寻常。但他值得你陪他去死?”
“真难得,你居然会关心我。”微生舒故意露出意外的神情,“若我身死,你该高兴才是。”
“不要用人的情绪衡量我。”谢星篱漠然道:“我并不知何为高兴。”
微生舒摇摇头,放弃与他辩驳这个问题,转而回答了他的前一问。
“我信他,也信我自己。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
说罢,他变换法诀,语气轻松:“你是顺其自然,我是逆天而行。不妨让时间来评判对错吧,虽然我并不信奉——我只想做一些该做的事。”
谢星篱保持了冷淡的沉默,但也随之变化了施法的手势。
顷刻之间,大道之力无形翻涌,鸿蒙紫气氤氲开来,温柔又冷酷地将整个梦境包裹其中。
……
荒渊归来的桑酒像一片泛着铁锈味的阴云,踩着鲜血踏进从来与她格格不入的神域。
“快停下!”黎苏苏叫道,“你想报仇可以有很多办法,但是再这样下去你自己也会死啊!”
“停不下的。”识海内,桑酒的声音苍冷沙哑。“你还没有发现吗?所见的一切都不可更改——世间道术三千,没有一个能挽回过去。”
说着,她古怪地笑起来,有些厌烦又有些倦怠地滑回意识深处,不再说话了。
黎苏苏无法。
她控制不了这具身体,只能看着入魔后的桑酒毁天灭地、大杀四方,屠尽腾蛇、痛殴天欢;看着她把灭族仇人扔进煮沸的大鼎,杀仙取髓,炼成闻名后世的不祥魔器。
倾世之玉……原来它最初寄托的心愿是让她死去的族人复生。
只是,她终究还是失败了。
在响彻天地的灭神紫雷中,黎苏苏落下泪来。
曾经懵懂天真的蚌族公主神形俱灭;曾经守护三界的神明陷入漫长的劫数。没有人得到好的结局。
错的是冥夜吗?因为他没有保护好她?
错的是桑酒吗?因为她不该爱上他?
又或者说,在天地灾劫面前,本就难以顾全私情?
可是,没有小爱,何来大爱?神若无心,何来庇护苍生?
让她产生爱,又绝灭爱,让他感受爱,再失去爱,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
黎苏苏在设身处地的悲伤中感受着桑酒的躯体一点点消散。忽然,她的意识一阵恍惚,再清醒过来,眼前天地已然变幻。她离开了那片令人痛彻心扉的雷霆,来到无数色彩交汇的虚空。
涉过氤氲环绕的星云,她看到了不远处一袭黑裙的身影。
***
“原来,你长得这般模样。”
终于远离震耳欲聋的雷声,澹台烬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冥夜也在看他。
脱离般若浮生,两人长得并不相像。一者乌衣墨发,漂亮得惊人,但美中透着彻骨的凌厉;一者却是很正统的神明气质,身姿挺拔,如松如竹,偏又眉目温煦,清正和润。
“不说相貌。你的性情倒是和萧凛相似。”或许是桑酒最后入魔比较对他的胃口,澹台烬难得心平气和地说了句人话,勉强可称之为宽慰。“大概像你们这样心怀天下的人,只适合做英雄,不适合做夫君。”
停顿片刻,他又说:“我曾经想要学他,终究学得不像。梦境里我们顶着一样的脸,可我也绝不可能变成你。”
“就算不像,依然有人爱你,不是吗?”冥夜的声音一如梦境中那样平易温和,“只要心有归处,世界于你便有了意义。”
澹台烬盯着他,“你为什么选择我进入你的般若浮生?你到底想让我看到什么?”
冥夜摇头,“并非是我想让你看到什么。而是你自己选择看到什么。”
四周虚无混沌一片静寂,明净光华闪烁起伏。无数色彩在紫色星云中游走,单调惨淡的光团透彻明粹地闪耀。一切的一切相互背离又相互交融,比之前更像一场梦幻泡影。
“我有种隐约的感觉。”澹台烬伸手碰了碰那些闪烁明光的虚幻星云,但它们很快化作雾气绕开了他。“……如果我选择带你离开,你就能回到现实。否则,你会随着梦境的破灭而彻底消失。你自己清楚,你度不过这场劫数。”
“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过去,不必强求。”
冥夜的神情依旧淡然,仿佛又变回了最初那个无悲无喜的神明。他坦然面对了自己和所爱之人的死亡,琉璃般的眼眸悲悯而包容。
“你我有各自的路。对我来说,‘醒来’已然是意外,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都只是回归我自己的命运。可对你来说……既然你已经有一颗活着的心了,那就继续往前走吧。”
澹台烬不能理解这种生死看淡的心态。
他的前半生,无论如何、千方百计,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虽然那时他并不觉得活着有什么趣味。
不过,不理解就不理解吧。他忽然笑起来。
不管怎么说,现在,他是作出选择的那个,而不是被选择的那个。
“你知道吗?有一个人给我讲过神魔大战的故事。”他看着虚空,慢慢地说:“于我而言,自然无所谓你死还是不死、成神还是成魔。可若换做是他,大抵不会让你这样的人默默无闻地死去。”
……
“桑酒姑娘?”
黎苏苏小心谨慎地和对面的人打了个招呼。
这回她不再有照镜子般的错位感了:无论是身高长相还是穿着打扮,她们两个人都完全不一样嘛。
桑酒没说话。她长久地注目着虚幻星空的尽头,像是在期待看到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单纯地出神。
黎苏苏悄悄往前蹭了几步,不觉间陷入踯躅:该说点儿什么呢?
寒暄问好?此情此景下大可不必。
说说刚才的梦境?那不等于是逮着别人的痛处猛踩?
就在这时,勾玉在她脑袋里叫起来。
“苏苏,这里是——这里是真实的!”
“啥?”
“般若浮生里的人能够醒来,还能和你对话,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的确还‘活着’!虽然有点残缺,但是我感受到了真实存在的神魂!”
黎苏苏又惊又喜,连忙道:“也就是说,如果我能把她带出去——”
勾玉:“你就能拯救梦境里这部分残魂!”
一人一玉一拍即合,黎苏苏正要细问带人出去具体要怎么操作,桑酒却好似看出了她的想法,忽然开口说:“不必徒耗心力。”
“其实我觉得——”黎苏苏还想再劝劝她。
桑酒打断她的话,自顾自道:“你离开之后,就把看到的一切当成一场梦,忘了它吧。倾世之玉选择了你,可我希望你没有用上它的一天。”
黎苏苏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她又想哭了。
许是听到她吸鼻子的声音,桑酒终于转过脸来看她。
“不要哭。”她用一种飘忽的、却又轻松的语气说:“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值得你为我而哭。”
黎苏苏用手背抹了几下眼睛,仍不放弃,“你不想再见见他吗?我是说,或许……”
桑酒想了想,轻轻摇头。
她看上去很平静,好似所有的爱恨都随着死亡消逝了。
“仰望神明就好,不要爱上他们。”她说。“我的爱,给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都带去了灾祸。如果离开梦境之后,你能见到他,还请替我转告一句——”
“他并不欠我什么。好好活着吧。”
……
“救我!”
天欢终于在意识中开口。
她知道自己身边一直有另一个人,只是对方完全没有灵力,还不如那个卑贱的蚌精,她不屑与之说话。
直到此刻,再次经历仙髓被抽取、仙躯被腐蚀殆尽的噩梦,她不得不在死亡阴影下妥协,屈尊降贵地开口求助。
“只要你救我,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我可以让你永生不老,也可以帮你获得世间最有权势的人的爱——还有仙术!你一定不想继续做一个脆弱的凡人吧?你救了我,这些我都可以帮你!”
她用急促的话语掩饰心中的忐忑。好在,她并没有等太久。
一个轻柔的声音回答了她:“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