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殿西暖阁。
“这一次我不会带太多人去。你和叶清宇留守,如有大事,传信给我。”
“好。”翩然应下来,没多问。她才不关心澹台烬想去哪儿、去干什么。打工狐要学会心如止水,才能保养好光滑柔顺的皮毛。
澹台烬对她的识趣很满意,随手给她画了一张大饼:“回来就给你放假。”
虚幻的大饼也是大饼,翩然挺高兴地走了,准备去找微生舒落实一下具体的放假时间和放假天数,理由就是陛下刚刚应承她了——哼哼,现在的她可不是当初什么也不懂的野生狐,而是熟练掌握没饼硬吃、虚饼实吃、一饼两吃的官场狐!
结果刚一出门,她先逮到了一只探头探脑的叶二小姐。
翩然嘻嘻一笑,抬手把她揽过来,走去不起眼的拐角,“二小姐在这儿干什么呀?”
黎苏苏莫名感觉自己像只被逮到的鸡。她尴尬地笑了几声,以缓解自己僵硬的表情,又试图探听点儿别的消息:“那个,翩然,澹台烬……是不是要去什么地方啊?”
“呦,你还偷听呢。”翩然捏了捏她的脸,“这样吧,叫声姐姐就告诉你。”
别说叫姐姐,叫姥姥也行哪!
黎苏苏立刻放弃节操,眨巴着眼睛看过去:“狐狸姐姐~你就告诉我嘛。”
嗯,她的好朋友小蝴蝶每次撒娇的时候都会用这种语气,效果拔群。
翩然似乎也被蛊惑了,招招手说,“好吧,且附耳过来。”
黎苏苏赶紧凑过去。
“嘿嘿~”翩然绕着指上发丝,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眼波流转间却满是狡黠:“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陛下呢?”
我真是谢谢你啊。
惨遭妖狐玩弄的黎苏苏用死掉的眼神默默控诉。
翩然拍了拍她的肩,继续嘻嘻笑:“别白费功夫啦,你也不看看陛下是谁教出来的。友情提醒,不用想着去找叶清宇或者谢叙——这事儿他不说,没人能知道。”
“所以,要么你现在拐弯直走,直接去问陛下。要么你去找微生舒,看他愿不愿意告诉你。”
发尾坠着的金铃铛叮咚作响。狐狸小姐慷慨地提供了两条路,红裙一扬,轻松愉快地走了。
……
澹台烬突然觉得叶夕雾的刷新频率变高了。
这日上午,他刚处理完政务,后者从奉茶宫女身后冒出来,拿着扇子对他一顿猛扇。
用完午膳,她又扮成了端着果盘的侍从,笑眯眯地凑过来问要不要帮忙剥葡萄皮。
等到傍晚时分,再次在窗下揪出一个熟悉的人后,澹台烬终于决定屈尊关怀一下对方的精神状态。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问。
黎苏苏紧张地眨巴着眼睛陷入思考。
直接说“我感觉你最近有什么谋划”肯定不行。直接问“你打算去哪儿我也想去”更为奇怪。这样的话,只能选择怀柔之策,先从别的地方入手打开话题!
“我,我是想要感谢你上次救我家人——”
她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角度,不曾料到出师未捷身先死。
澹台烬凉凉地说:“是吗?这感谢来得真及时啊。”
作为衡阳宗最受宠爱的小师妹,黎苏苏显然没有机会修炼出足够厚的脸皮,在这扑面而来的阴阳怪气中思路卡壳,打好的腹稿全部垮掉。
澹台烬摆了摆手,“廿白羽,把她丢出去。”
“等——等一下!我话还没说完——”
不甘放弃的声音渐渐远去,叶二小姐被铁面无私的廿首领成功驱逐。
……
黎苏苏痛定思痛。
在假山上吹着风,她综合目前情况,重新思考了翩然的建议。
然后首先排除了去问微生舒这条路。
说来也怪,明明对方是个很好的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可她就是不太敢像纠缠澹台烬那样纠缠他。
那么,叶二弟?
可听翩然的话音,他恐怕不会随行,此路同样不通。
牧越瑶大概会知道。但小蝴蝶已经帮了自己很多,身为朋友,她不该陷对方于两难。所以这个办法也排除掉。
思来想去,果然还是去骚扰澹台烬好了——能成当然最好,就算不成,她也可以偷偷跟踪!
黎苏苏握拳为自己鼓劲,两手一撑,灵活地跳下假山。
这天晚上,她没回叶家,而是悄悄藏在了王宫。待到玉兔西顾、夜色渐浓,她避过巡逻卫队,成功溜进无人水榭。
很快,如泣如诉、催人泪下的箜篌声响了起来,越过湖面、穿过回廊,飘飘忽忽飞向王宫主人的寝殿。
……
微生舒将视线从棋盘上挪开,疑惑地望了望窗外。
湖面黑乎乎的。几点灯火聊胜于无地在风中摇摆。
再转头看看对面的人:澹台烬对这古怪的动静充耳不闻,似乎对手中的棋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微生舒由疑惑转为了然,闲聊道:“听说叶姑娘今日找了你好几次。不听听她想说什么吗?”
“她想去墨河。”
澹台烬开始转着棋子玩儿。黑色扁圆玛瑙在棋盘上滴溜溜晃出残影,他盯着它沉思片刻,笃定道:“她一直对我有种莫名的兴趣。”
微生舒没有在“兴趣”一词上多做评价。他直接问:“不想带她去?”
澹台烬露出一个不能算是善意的笑:“恰恰相反,我要带她去。”
他可没忘记当初雪地荒原中,借由血鸦听到的对话。
叶夕雾身上一定有古怪。对于这种不确定因素,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放在身边就近观察。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准备把她留在都城。
他早晚会弄明白她身上的秘密,还有她口中的“勾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旋转的棋子“吧嗒”倒下。
澹台烬又补了一句:“但看她为此绞尽脑汁的样子还挺有趣的。我就不太想这么快告诉她了。”
确实是颇具个人风格的报复行为……说起来,这两个人之间似乎已经养成了互怼的习惯,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气场不合?
微生舒笑着抿了口茶,很明智地没把这念头表露出来,转移话题道:“叶姑娘可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怎么,这几天你都打算伴着乐声入眠?”
澹台烬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点美中不足。
总不能次次让廿白羽把她丢出去,那正事儿还干不干了。
“明天告诉她好了。”他妥协道。“但是——”
“但是?”
“你不觉得她很怪么?”
为什么她和盛都传言中的叶二小姐判若两人。为什么她对自己表现出不合常理的戒惧执着。魇妖、雪原、荒渊、景国,她到底在寻找什么?
她……
真的是“叶夕雾”吗?
灯芯低垂,灯花零落。
澹台烬在过往中反复推敲。微生舒没有打扰他的思考,却也没有介入这个话题。在惯常的平静中,他重又看向棋盘,随手拨弄着那些冰凉的玛瑙玉石。
***
四日后,墨河。
庞宜之倒持拂尘,姿态散漫地晃进军帐,伸出胳膊锤了锤腰,“连着几日昼夜行军,可算能歇息一夜——”
话没说完,他扭头注意到小师侄的表情,“怎么愁眉苦脸的,有什么不对吗?”
萧凛正在察看地图,“刚才斥候来报,附近发现了些特殊的踪迹。”
“什么叫‘特殊的踪迹’?”庞宜之以为是自己不了解的战术暗语,几乎要号啕了,“不会吧?难道马上就要打仗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萧凛无奈地摇头,用剑鞘在地图上画了个圈,“从这儿到这儿,出现了一片斥候无法探知的地域,我想,这其中有些蹊跷。”
庞宜之也凑过去看。“墨河北岸?那可是澹台烬的地盘。难道说,他用什么办法隐藏了随行兵马,准备在暗处给我们突然一击?”
别说,这推论越想越让人信服。庞宜之顿觉福至心灵,马上摆了个姿势掐指一算——
指一算。
一算。
算。
“怪了,”他保持着算命的架势僵住,颇为不可思议,“——什么都没算出来。”
萧凛道:“也许只是我多心。”
庞宜之坚决捍卫逍遥宗弟子的尊严,“不可能。我看,要么是我推算的方向不对,要么是他们那边有一个超强的因果灵器,屏蔽了我的感知。”
迟疑半晌,他咂咂嘴,艰难地下定决心,“这样吧,不如我潜行而入,先去探探虚实。”
萧凛忖度片刻,点头道:“也好。我与你同去。”
庞宜之摆手,“不行,你可是主帅,如果——”
“没有如果。走吧。”
“哎?现在就去不准备准备吗?啊,猫!我的猫还没放下——”
庞宜之在萧凛手中扭动,终于不敌小师侄的武力,歪歪唧唧地被拖走了。
两人都没发现,他们走后不久,一个身着淡紫色衫裙的纤弱身影出现在帐中,犹疑片刻,悄悄尾随而去。
……
夜色消退,墨河北岸沐浴在晨光中。
翩然手工绘制的地图清晰准确,一行四人很快找到了传说中上古大妖沉睡的位置。只是这里的河水看起来与周围并无不同,让人完全想象不出万年前的风起云涌。
澹台烬捡了块石头丢进水里,一圈圈水波向远方荡开。
“昨天有人跟着我们。”
微生舒并不意外,“大概是宣城王帐下的斥候。”
“萧凛……倒也罢了。但他身边那个庞宜之有点本事。”
“不要用杀人灭口的语气说这样的话啊。”微生舒及时阻止了他的危险发言,“阿瑶说想用她的办法把我们送下去,让她试试?”
澹台烬无所谓地点点头。
“牧越瑶!”微生舒转头招呼正在和叶小姑娘说话的小蝴蝶。
“哎!”牧越瑶举手回应,拉着黎苏苏哒哒哒跑过来,“要下水吗?让我来让我来!我早就想尝试一下这个法术了!”
澹台烬毫不客气地搓了她的头。
“尝试一下?”
“嘿嘿。”牧越瑶露出一个狗腿的笑容,拍胸脯保证,“你放心,我已经用得很熟练了,不会淹到你们的!”
黎苏苏心想:你越这样说越显得不靠谱吧?
但身为好朋友,她绝不能在此刻拆台。捏了捏袖中的避水灵符,她勇敢地站了过去。
微生舒和澹台烬仍然站在岸边,两人都没有动。
此时,微风轻拂、云霞缱绻,朝阳灿烂地描绘出一副金红色的画卷。
忽然,有什么东西在这画卷上洇开。
是风吗?抑或是水波?
不,是一片朦胧飘起的薄雾。雾气汲取了四周所有的颜色,于是它拥有了河水的青、朝阳的红、云霞的金、泥土的褐。
梦不就是如此吗?
它飘渺、隐约、华美、奇幻,无遮无碍,无形无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为雨为云处,高唐十二峰。
一阵风过,岸上四人消失在这样的梦里。
五彩斑斓的雾气包裹着他们飘进河中央,自然、轻灵,就像一滴水汇入汪洋。
……
河水很深。
梦境隔开水流,他们一直下落。头顶的天光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两侧的黑暗挤压过来,如同河底巨兽张开自己的胃囊。
水的波纹里,有什么存在投下倒影,巨大而诡谲。他们从它的身躯旁经过,落在河底层层叠叠的巉岩上。
出乎意料,这里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莹莹微光照亮被水侵蚀的石柱,也映出神秘存在的本来面目:一座高达百丈的石刻雕像。
漫长的光阴模糊了它的容貌,但从手法写意的裙裾飘带推断,似乎是一位脚踏祥云、手擎玉珠的神女。神女像下方的石台盘蜷着一条银光闪闪的龙,与巨大的塑像相比,显得格外袖珍单薄。
黎苏苏不由握紧了手指,突如其来的惊骇让她一时失语:她想起了这尊塑像。就在她掉进墨河,得到倾世之玉的时候,她曾瞥见河底的一片阴影——
原来,它的下面还沉睡着一条蛟龙么?
事情处处透着古怪,她谨慎地没有开口。一旁牧越瑶却“哇”了一声,感动地喃喃自语:“是龙耶……”
澹台烬也在看那条龙,眼神闪闪发亮。
“没有妖气,反而有怨气。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条实力强横的魔蛟。”
这话说的可太有魔神味儿了。黎苏苏立时警觉,竖起耳朵偷听。
微生舒:“咳。”
“……行吧。”
澹台烬有些遗憾,却也没坚持。
到手的魔蛟飞了是有点可惜,但和他对微生舒的承诺比起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最后看了那条龙几眼,转头抱怨,“怎么我每次想找点儿什么都不会太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