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的含义真令人浮想联翩。黎苏苏一时思维停滞,无意识地吐出一个音节。
微生舒回过神,转头看向她,温声道:“叶姑娘,别担心。你要走的路并不孤独。我们总会再次相逢。”
“再次相逢”什么的,感觉有点玄妙,好像不仅仅是字面意思。黎苏苏想了想,似懂非懂,却奇异地感到了安慰。
吧嗒吧嗒,牧越瑶背着小挎包跑了过来,呼出一团白雾,“苏苏,我们走吧!”
微生舒退后一步,把空间腾给小蝴蝶。
“路上小心。”他说。
牧越瑶满口答应,然后立刻用亮晶晶的眼神去看澹台烬,就差在脑门上刻一行大字——你不打算给我们一点临别赠言吗?
澹台烬看看她,再看看叶夕雾,忽而笑了笑,“别再傻乎乎地冲上去和人打架了。有事就让叶夕雾去。”
黎苏苏不满道:“喂喂,我还在呢!”
——不要理直气壮地把她当成空气好吗?
澹台烬终于分给她一点眼神,凉凉地说:“别死在外面,我没有闲心去参加你的丧仪。”
黎苏苏勉强认定这是一句关心。
“你也是。”她用同样的语气回应,“别再拿自己去算计别人,小心把小命给玩完——好好吃饭,少碰歪门邪道,听到没有?”
“哎呀放心吧!”牧越瑶把她拖走,“有微生舒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胳膊被搂住,黎苏苏挣脱不得,只能大声自证清白:“我才没有担心他!”
“啊,我刚学了一个成语,叫‘口是心非’——”
“不!是!”
两个人吵吵嚷嚷、说说笑笑地越过前面的小丘走远了:这处荒野人迹罕至、灵脉也贫瘠,看起来,牧越瑶是打算找个灵气浓郁的地方,再带人飞遁到荒渊。
远远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微生舒揣着手感叹一句:“真有活力啊。”
澹台烬道:“不如说是聒噪。”
不过看他的表情,对这种聒噪大抵并不讨厌。
微生舒没有拆穿他的口不应心,笑着说,“还是去看看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吧。”
两人转回木屋,勤勤恳恳的傀儡小人已经将内间整理干净,此时正由其中一个撑着储物袋,另一个提着包袱往里塞。不过储物袋的开口实在太小,这项工作显得尤为艰难。
忽然,只听一声闷闷的“当啷”,有个什么东西从包袱里滚了出来。
微生舒捡起一看,却是一个姑娘家戴的银镯。
不是那种常见的扁宽开口镯,而是很细的窄条。做工并不顶尖,雕刻的花纹却还算精致,依稀能看到内侧的刻字,像是篆体的“庄”。
澹台烬只瞥了一眼就不在意地移开目光,“大概是之前住在这里的人落下的。”
这推测不无道理,从镯子的暗淡程度来看,它的确有些年头了,想找它原本的主人恐怕不可得。
微生舒左右看看,干脆弯腰把它埋在了破损的木板下面。
做完这些,他直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尘,“好了,我们也走吧。”
***
离开木屋后的路是澹台烬选的。
他既然应下三日赌约,自然是有些把握,就比如——那个曾经在夜间出没的、鬼魅一般的唢呐声。
他大约记得声音传来的方向,于是两人穿过茫茫荒野,不多时,已来到盛国边境的一处山脚。
山脚下是个缓坡,背靠树林,面向一处不大不小的湖泊。虽然当下是深冬时节,叶子已经落光,然而此处依山傍水,仍可说一句风景绝佳。
只是这样秀美僻静的所在,却突兀地杵着一座不伦不类的庙宇,背阳向阴,破败朽烂。
澹台烬抬头打量,“癸……庙?”
庙前刻石漫失、题字剥蚀,他只能从残存的墨迹印痕辨认出这两个字。
“‘吴楚俗多淫祠’,人的精神总要有个寄托的地方。”微生舒拨开干枯的蒿草,“大约是几代前兴建的庙宇,之后渐被遗忘,就此荒废了。”
此时已过申正,太阳渐渐西斜。庙宇本就不朝阳,如今更是一片昏黑,暗影处似有鬼魅丛生,让人看了便不想踏足。
但事情也总有例外。
澹台烬直接跨过门槛进了庙中。
他甚至不必推门,因为门也早就烂得只剩半扇,歪歪斜斜、要掉不掉地挂在门框上。
微生舒也走了进去。然周遭别无异状,他便走进了供奉神像的正殿。
说是正殿,实际不过一间大一些的屋子。
供台上的神像只剩半截,在昏暗的视野中,宛如一具被斩去上半身的尸体。
微生舒走近研究那些模糊剥落的油彩,没一会儿,身后传来响动,他问:“找到了吗?”
“没有。”
这破庙里杂草丛生、阴气森森是真,却不见半点妖魔踪迹。
“你在看什么?”
“看这个神像。”微生舒捻了捻供桌上的薄灰,“好似是个女子。”
澹台烬对神像是男是女不感兴趣。他站在门口,环视这间荒废多年的屋舍,忽然目光一凝,缓缓往神像后绕去。
微生舒亦抬头看向那里。
屋外,风吹动着树叶,沙拉沙拉。
突然,只听一阵脚步声响——神像背靠着的断墙后飞快地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仗着身小灵活,一头扎进角落的杂物堆中不见了。
见过吃人的妖兽,没见过吃人的杂物堆。
微生舒顺手捡了一根木棍,俯身一拨,乱七八糟的杂物倾倒下来,露出了藏在后面的一个狗洞。
“……”
澹台烬盯着那个洞,问:“刚刚你看清了吗?”
微生舒不太确定:“好像……是个小孩?”
不管是不是,对方此时已经跑远了。既然不是妖魔,他们也没必要去追。
只是两人刚准备离开,微生舒却在散落的杂物间发现了一个十分眼熟的圆环状物事。
“等一下。”
他俯身捡起,拭去上面的污泥尘埃——竟是一个与木屋发现的那个一模一样的银镯,只不过,在镯子内侧刻着的,却是一个“贞”字。
微生舒不禁转头回望。
越过断墙和残破的神像,门外的天空呈现出冰冷的铁灰。
庙门笼住远处荒野上干枯的树林,寒冬枝桠间,若隐若现着一角屋脊。
——木屋的屋脊。
***
除了与木屋诡异呼应的那只镯子,破庙中再没什么特别的收获。太阳落山之前,微生舒与澹台烬绕行山侧,终于看到了一处村落。
奇怪的是,村里既无炊烟,也无人声。可当两人走过的时候,又有许多视线自以为隐蔽地从门缝、窗缝中投来,显得十分之鬼祟。
微生舒看了看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红灯笼,“这是盛国的风俗?”
但很快他就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些灯笼大小不一,色泽黯淡,里面的蜡烛早已熄灭了不知多久,足见挂它们的人并不如何精心,甚至还有些……不想再触碰的畏惧。
“不年不节,我没听过有这样的风俗。”澹台烬说,“不过从这些人的表现来看,村子附近要么是匪寇肆虐,要么是妖魔为乱。”
“所以他们才会对外人这么警惕——”微生舒很快想好了敲门用的说辞,“总之,先找户人家问问吧。”
然而村里的人拒绝接纳外客的想法实在太过坚定,即使听到敲门的人自称除妖师后态度有所松动,可最终还是没有一个人开门。
两个人一路从村东走到村西,再走就要出村。微生舒不怎么抱希望地敲了敲眼前的院门,回头道:“没办法,主人不纳,客人也不好强求。我看今晚还是宿在方才那庙里好了,至于除妖降魔,且等明天再说。”
澹台烬还没有回答,小院的门竟“吱呀”开了一道缝,一个小小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你、你们真的是除妖师么?”
微生舒目光示意:你来还是我来?
澹台烬:……我来吧。
谁让想捉妖的是他呢。
不过他懒怠编造身份,更不想和这些人多费口舌,便直接抬手搓了一小团火苗出来。
橘红色的火焰悬在掌心静静燃烧: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小法术,可对祖祖辈辈生活在偏僻小村的人来说,不啻亲眼见证神迹。
“爷爷……”门里的孩童向祖父求肯。
很快,院门被打开了,一个老汉冲他们招手,“快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才看清方才隔着门与他们说话的是个八丨九岁的女孩。
她站在一个老妇人身边,手里抓着后者的衣角。重要的是,看她的穿着形貌——这竟是他们在破庙中见到的那个孩子。
女孩看了看他们,欲言又止。微生舒便也没有点破。
老汉插上门闩,老妇人招呼他们进了小院西头的屋子。
“这地方没人住……”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悲伤,“天也晚了,两位不嫌弃的话,就先在这儿歇一宿吧。”
微生舒道一句“多谢”,自取了银两以作借宿之用。两位老人连番推拒,到底没拗过收下了。老妇人便让老汉多挑了柴火,又让小姑娘去和自己打水。
屋里,微生舒点了油灯。可以看出这里的确空置了有段时日,好在两人都不挑环境。
为防灵力外溢惊动可能存在的鬼魅妖物,微生舒没用傀儡,自己动手铺床。澹台烬有样学样,在旁边给枕头套上枕套,再平平整整摆好。
期间小姑娘来给他们送水,微生舒铺完床,顺手帮她把水桶送回去。
油灯不太亮,不过储物袋里还有个能自觉调节亮度的魇妖小冰灯。
澹台烬将冰灯放在土炕中央,自己坐在边上看书。不过微生舒一去小半刻不归,他觉得心里莫名烦躁,干脆把书合上,打算出门找人。
巧得很,他刚走到门口,微生舒就回来了。
澹台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拐了个弯又回到炕边。他熄了油灯,抬手除去外袍,只穿着里衣拥被而坐,“出什么事了么?”
微生舒关上门,也脱了外衣坐到炕上,“没有。只是那孩子身上沾了些阴气。”
虽然不致命,可也会缓慢汲取人的生机,所以他趁着送水桶的机会拍了拍女孩的肩,把它们祛除掉了。
“……顺便又问了一下她最开始想跟我们说什么——原来她是想请我们帮她找姐姐。”
澹台烬一愣:“什么?”
不过,联系除妖师、红灯笼,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的“找姐姐”,他很快反应过来,“妖怪娶亲?”
“大差不差。”
微生舒言简意赅地概述了一下自己听来的消息:“离这里不远的昭镇上有个员外公子纳妾,新娘全部莫名消失,想要逃跑的则全家暴毙。两个月前,她的姐姐小悠为了保护他们,选择坐上花轿,就此一去不回。”
“两个月?”澹台烬关注的是时间,并且实话实说:“这么久,人早就没了。”
“我想,他们未必不知,只是心底终究还存着一丝希望。毕竟,人的理智在面对至亲至爱之时,难免要倒退一射之地。”
然而小姑娘身上的姐妹亲缘已经断裂:那位小悠姑娘恐怕早就不在人世。或许老妇人也明白这一点,刚刚才会露出悲伤的神情。
澹台烬却问:“你也会吗?”
微生舒认真地看着他,不觉柔和了眉目:“会。”
澹台烬没有再问。
刚才的一点烦躁不知不觉间消散无踪,他心情不错地转回正题:“所以,那会是个什么东西?”
微生舒将枕头垫在后面充当靠垫,方便两人裹着被子在炕上排排坐。
“既然它只要未婚女子,恐怕是为了汲取元阴。俗话说孤阴不长,这样想来,应该可以排除鬼魅……大约是妖魔一属。”他又想起小姑娘身上的阴气,“但破庙里,也确实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和昭镇上的那个并非一路。”
“被掳走的姐姐,沾染阴气的妹妹。也就是说,昭镇上有个妖物,破庙里还有个恶鬼。”
澹台烬不在乎无关之人的生死,只觉得类似左右夹击的局面十分有趣,“看不出来,这儿还真是藏龙卧虎。”
微生舒把他按进被子里。
“所谓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他自己也躺了下去,“乱世多生乱象,实则气运流散、人心浮动。盛景两国皆已至穷途,无非是看谁的最后一口气挺的时间更长一些。”
澹台烬将自己往被子里面裹了裹,颇有些漫不经心:“景王死了,澹台明朗被我废了一半,此时王都是该乱起来了。只是盛王虽然昏庸懦弱,盛国到底还有个萧凛。”
“陛下在位一日,殿下便只能是殿下。”微生舒说,“他狠不下心,自有别人对他狠心。皇室子弟想做君子,还要看有没有那个命数。”
最后一句隐带讥嘲,澹台烬觉得他并不是在说萧凛,而是透过萧凛想起了别的什么人。
“这是你的‘预见’?”他问。
微生舒微微一笑,“不,是历史的教训。”
冰灯朦胧的光晕里,那双素来温和的眼眸多了几分冷清:温润端方短暂地从他身上隐去,露出其下冷厉尖锐的底色。
“总有些事让我认为,人族千百万年的历史,用八个字就能概括。比如……
‘前车之鉴、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