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烬已经记不起上次与人同床共枕的经历。
或许婴儿时期,兰安曾经抱过他?总归他不记得了。而在她离开之后,那些更漫长的时间里,莹心从来都恪守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并不在乎这种疏远,因为他看得到她的畏惧,也尝试着理解了她的怨憎。
如今,咫尺之遥骤然多出另外一道气息,他倒也没有觉得不适,很快沉沉睡去。
……
不知过了多久,荒野上忽起骤风。已经干枯的树枝被狂风吹断,咔嚓砸在地上。
“咕——咕!咕——”
被树枝折断的响动惊吓,有什么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动静很大,像是立在树上的鸮。
澹台烬倏忽醒来。
灯火熄灭,月光却很亮。厚厚的被子温软地拥着他:没有饥寒、没有疼痛,只有身边轻而平稳的呼吸声。
这种前所未有的感受本就令人惝恍,睡意尚未完全退去的刹那又格外迷离。澹台烬将被子往下掀了掀,盯着投在窗纸上的枝桠思索良久,仍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湖泊和雪山的倒影。
或许只是半睡半醒间模糊的错觉?
毕竟他从不做梦。
不过,他原以为栖居在黑雾中的那道意识还会对他说点什么,然而出乎意料,它并没有再次出现。
澹台烬转身向里。月光在身边人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不知道那轮廓是不是应该被称为“隽秀 ”,因为一般人乐于运用且习以为常的评价标准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所谓难得之货令人行防,可在他眼中,皮囊、白骨、黄沙、枯冢——表象不过是冬扇夏炉、尘垢粃糠。就像他对叶冰裳的执念,不是因为她有多美,而是她曾对他微笑、给他平安符,让他的心有过不一样的起伏。
但就在这样一个晚上,在月光浅淡的影子里,他忽而明白了几分世人对表象的迷恋。因为他突然觉得,京中贵女赞美萧凛的那句“清隽秀逸,举世无双”,用在微生舒身上也很合适。
这念头来得颇为怪异,绝不是曾经的他会去考虑的东西。
只是此时的他尚不明白,人之七情萌动,并不因情丝的缺失而泯灭。他更不知道有什么在他的心中悄悄发芽,因而只将这一切归结为意识昏昧下跳出来的无聊想法。
……
或许是被注视的感觉太过强烈,微生舒终于醒了一瞬。
不过,周围并没有什么值得警惕之处,所以他只是“醒了”,而不是“清醒了”。
带着几分迷蒙,他下意识地抬胳膊将身边人揽住,摸索几下后发现对方似乎蹬了被,便又探手揪住被子滑落的边缘往上提了提。
澹台烬:“……”
躲闪不及,他又被捂了起来。
好在被子裹着并不热,至于像抱枕一样被人抱着,习惯了也没什么。犹豫半晌,他终于没再把被子掀开,而是闭上眼睛,放任自己重新陷入沉睡。
只不过,在意识滑入酣眠的前一刻,他听凭本能地握住了一缕散在枕上的发丝。
这个人,现在是他的了。
他安心地闭上眼睛,如是想到。
就像那尊琉璃神女像,就算摔碎了,他也要把碎片吞下去——它还是他的。
***
发生在夜间的小插曲像是一场逼真却又朦胧的梦境,一早起来,谁都没有特意去提。
牧越瑶和黎苏苏还在睡着,两个人便先去冬天的林子里溜达一圈,回来的路上,顺便接收了廿白羽的信。
不过两个小姑娘也没有起得很晚,微生舒和澹台烬走了不久,她们也起床收拾停当,打着呵欠提桶出门,去河边打水。两拨行动刚好岔开,等散步的两人回来,木屋里已经没人。
照旧是傀儡小人包揽了做饭的重任,微生舒在另一口灶台上用小火炉煎药,澹台烬便靠在旁边看信。
“廿白羽找到了澹台明朗藏身的地方。”他说。
微生舒用小勺将浮沫撇去。“这才是你在船上留他一命的原因吧。”
牧越瑶对他说起这事的时候他便有了类似猜测。毕竟,削掉一个人小半边身体的准度和力道,也完全可以割断一个人的咽喉。如果不是别有目的,他才不信自家小疯子会“退而求其次”。
“我想看看他手里还有多少势力,又有几个人仍愿意对他宣誓效忠。”
重伤的人不适合频繁挪动,那个女道士必然会带他去一个她认为安全的地方等待时机,联系残部,以图东山再起。
所以他早早遣血鸦交代过廿白羽,让他不必来找自己,直接去追踪澹台明朗。如今看来,事情果然如他预料。
澹台烬顺手将信填进小火炉里烧掉,难得给了澹台明朗一句肯定的评价:“……他勉强还算个不错的诱饵。”
话音未落,薄薄的一页信笺几乎立刻被火舌贪婪吞噬,炉子里的火苗猛地往上一窜。
微生舒及时把药盅端走,用勺柄敲了一下捣乱的小坏蛋。
“把药喝了。”他把药倒进碗中递过去,随口道:“准备什么时候收网?”
“等到他自以为安全的时候。”
说罢,澹台烬两三口把药喝完,不出意外地得到一颗蜜饯。
“对了,”蜜饯的甜味冲淡了嘴里的苦涩,他忽然想起一问,“这是什么药?治外伤的?其实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点微生舒倒很认同。
澹台烬体质偏弱,不能习武,凡人的刀剑可以很轻易地伤害到他;然而高热、内伤、中毒、溺水、经脉断裂,单拿出一种来都足以要命的伤势,于他也不过一二日就能恢复如初。
他的精神懵懂但是锋锐,身体脆弱却又强悍,似乎在冥冥之中已注定要作为一个容器,专为汲取世间苦恨而生。
但是,微生舒心想,他偏不信。
若天地是棋盘,有人下棋,自然也该有人砸场——狗屁容器,谁爱当谁当去吧。
偶尔冒出的不甚文雅的话果然有益身心健康。微生舒愉快地调侃:“不知道是什么就敢喝?万一是毒药呢?”
“没关系。”澹台烬抬了抬手,掩在袖中的刀锋闪出一道寒芒。
他的语气很自然,谈论生死就像吃饭喝水那样简单,“是毒药的话,我们一起死。”
“小疯子。”
这三个字温柔而亲昵,显然说话的人并没有被这种威胁吓倒。
怎么说呢,喜欢一朵蔷薇自然会接受它的棘刺,他也从没想过将猛兽驯化成家猫。
“过来我看看。”
微生舒将人拉到窗前,单手托住对方的下颌,轻轻往上一抬,借着阳光的角度观察覆在眼上的那层灰翳。
澹台烬随着颈上的力道抬起头,神情安然到近乎驯顺——如果忽略他手里正在玩的刀的话。
“是疗伤的药,调理你身上的旧疾暗伤。”
仔细端详片刻后,微生舒松开手,思忖道,“……到底要先把底子调养好,才方便处理玄冰针。”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又说:
“我想把我的左眼换给你。”
澹台烬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不。”
但话一出口他便感到困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拒绝——明明对他来说有利无害,不是吗?
可既然已经这样说了,他也没有立刻改口的想法。
“你说过,”他几乎立刻就为自己找到了理由,“我的体质不排斥妖魔之力,我也可以用它们的眼睛。”
“可这里是凡间,不是荒渊。妖魔可不是地里的大白菜。”
“那么,要赌一把吗?”
迟疑不过一瞬,微生舒很快笑着点头,“好啊,那就赌一把。”
他刺破指尖,将一滴血点在那诡秘的灰瞳之下。
“这滴血能再封住它三日。三日之内,若是找不到祸乱人间的妖魔,就听我的。”
时间确实紧迫,但澹台烬毫无异色地答应了下来,仿佛对这场赌约已有依仗。
“好。”他说,“就三日。”
***
发生在木屋中的这番对话,黎苏苏并没有听见。
她打水回来,一颗心半上不下地悬着,格外关注澹台烬。
眼见着过了之前中针的时间点,对方依然活蹦乱跳,她的这颗心才放回到肚子里。
这么看来,国师确实很厉害,可为什么五百年后她完全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
就算人故去了,可名字总会被记载而流传下来——
牧越瑶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苏苏,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荒渊?”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那就尽快吧。”思路骤然中止,黎苏苏也就没有继续深想。
然而她并未料到,牧越瑶着实是个行动派。趁着饭前的空挡,对方迅速打包了行李,等吃过饭,就十分快乐地宣布她们可以出发了。
黎苏苏:“等——”
等一下啊她还没收拾!
“没关系啦我和你一起收,很快的!”
事实证明,牧越瑶说的“很快”确实很快。
——因为她压根就是把目之所及的一切一股脑往储物袋里塞!
黎苏苏目瞪口呆地看着小伙伴如狂风过境一般席卷过来又席卷过去,终于忍不住扑上前从她手中抢下一捆木柴,“这个就不用带了啊!”
“好叭。那这个呢?”牧越瑶提起一团浸过泥水,像咸菜干一样皱巴巴的布料,“你的衣服?”
黎苏苏:确实是她的衣服。但她也确实不是很想要了。
好在这时微生舒敲门进来,吸引了牧越瑶的注意力,黎苏苏趁此机会开始整理剩下的东西。
虽然她对打包行李这件事也并不是很有经验,但总算她们不必背着破板凳、麻布和碎到掉渣的草席去荒渊了。
另一边,牧越瑶乐滋滋地接受了微生舒之前答应给她带的特产。
“还有这个。”微生舒又递给她一个扁扁的木匣。
“这是什么?”牧越瑶打开看了看,发现是一沓符箓,“做什么用的?”
“待会儿你给叶姑娘吧,就当是地方土仪。”
反正,一个也是送,两个也是送,总不能厚此薄彼。
但其实这样说也有些问题。至少在世人眼中,一沓符箓与一堆特产的价值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可微生舒实在了解牧越瑶,在她心中,能吃的特产远远好过一匣子纸片。
果然,牧越瑶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随手将匣子放在一边,哼着歌儿打开了属于自己的特产大礼包。
当人意识到黄金比鹅卵石珍贵的时候,人就长大了。可即使知道了二者的价值,仍然会选择自己喜爱的鹅卵石的,大概就是世人祈望难及的赤子之心了吧。
想到这里,微生舒微笑着揉了揉牧越瑶的小脑袋,在后者大惑不解的目光中,转身出门去了。
***
申时未至,天边开始积聚阴云。
收拾好行囊的两个小姑娘准备动身出发,牧越瑶承诺会给微生舒带特产,又专门跑去问澹台烬喜欢什么。
黎苏苏因此找到了和微生舒单独说话的时机。她先对收到的礼物表达了谢意,而后终于把心底斟酌了无数次的话讲了出来。
“……先生。”在“国师”和“公子”之间,她终于找到一个折中的称呼,“我不知道你为何而来,也不知道在你眼中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说着,她看向正与牧越瑶说话的青年。
眼前的平和与船上的狠厉,孰为表象,孰为本质?魔神的前世竟也有人性的一面,这一切是虚假还是真实?
她分不清。可来自五百年后的责任不容许她迷惑,她只能继续往下走,因而也必须给一无所知地卷进这件事的人以必要的提醒。
她说:“我明白疏不间亲的道理,我也希望他能好好活着。但是……信任易失难得,莹心与兰安先后背叛,我想他永远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真是个敏锐的小姑娘。微生舒心想。
唔,也是一个自始至终都对澹台烬抱持着怀疑与警惕的孩子。
不过,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谨慎斟酌,因为他并不想否认她的话。
爱可以让他的心变得鲜活柔软,却不能使他颠倒黑白:他很清楚,澹台烬从不是一个符合世俗定义的好人。
可也正是因此,他才明白,要让一颗敏感多疑的心卸下防备有多难。澹台烬对他说的“我信你”,绝不是一句随口而出的浅薄话语,它几乎等同于交付生死的誓言——他所爱的人,深陷苦厄、未有喜乐,却仍愿意伸手去触碰这个世界,赌上所有去试着相信所感受到的善意。这样抛却一切的赤诚与勇气,既让他惭愧,又令他迷恋。
所以,尽管他明白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好心,却也仅仅付之一笑,并不多言。
“我知道。但是我相信他。”——也信他所说的信我。
黎苏苏:有点动容又有点担忧。她是该敬佩他心如止水还是该形容他过分乐观……
她这厢陷入安静,另一边,牧越瑶叽叽喳喳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不知她说了一句什么,澹台烬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让她捂着脑袋哇哇乱叫。
微生舒远远看着。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许多人都想让他死。”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某个无形的存在对话。“可我既然拉住了他,就不会再丢下他。”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