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给国师府的谢礼?
黎苏苏盯着那些礼物,灵机一动,计上心头。
国师府,西院。
阳光正好,窗台上的冰灯在氤氲的茶香中晶莹剔透地反射着日光:自那惨痛一夜后,它已经奇迹般地恢复如初——因为魇妖自己从里面把裂缝堵上了。它甚至觉得堵得不够厚,还多加了几层,把整个灯芯弄得固若金汤。
然而并没人理会它。澹台烬在那之后就没再靠近过。
“你这一子落在这里,可就是短了自己一口气。”
“那么……这里。”
“好。假如我接下来落子在这儿——你要如何?”
澹台烬拿着黑子陷入沉思,孙安便在此时敲门进来,躬身道:“公子,将军府来送谢礼。”
微生舒随口道:“收下吧。”
孙安应了声“是”,却并未就此退下,又说:“还有,来送礼的主事是叶二小姐,她说想见您。”
这句话成功把棋盘边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微生舒放下棋谱,反问:“见我?”
“是啊。”
澹台烬把棋子在手里转了转,“也许是她终于治好了眼疾,发现和萧凛比起来,你更好看些。”
微生舒失笑:“这话我可真愧不敢当。”
孙安:“……那公子见还是不见?”
微生舒自榻上起身,掸掸衣袖,“好吧,那就见见。”——看看这位二小姐的葫芦里准备卖什么药。
“阿烬,要不要一起去?”
澹台烬果断拒绝:“不去。”
“好,那我去看看。孙安,请二小姐花厅用茶。”
“是。”
孙安和微生舒先后离开,澹台烬捻着棋子,心思仍在眼前的纵横方寸之间。
直到小半刻后,鸟类翅膀的扇动声打破了这一片寂静,他才抬起眼,瞥了瞥落在桌上的乌鸦:
“叶二说了什么?”
“她说,感谢国师救了她和她姐姐。还说她对仙术很感兴趣,希望以后能常来请教……”乌鸦在专给它准备的小食盆里喝了点水,“哦,对,她还问你怎么不在。”
“呵。”
乌鸦当然不知道人能用一个音节表达出多么层次丰富的阴阳怪气。它继续喝水,小脑袋一点一点,羽毛在阳光下黑得发亮。
澹台烬顺手在它的翅羽上摸了一把。
挺顺滑的,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他不太理解微生舒为什么喜欢挼这类带羽毛的生物。
他收回手,继续去研究棋盘上的黑子和白子,“跟着她,看看她要做什么,又跟什么人有联系。”
***
黎苏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一只乌鸦跟踪了。
她成功得到以后可以出入国师府的应允,心中高兴,又惦记着自己对凡人的修行之法不甚了了,需得回去翻翻书做些准备,否则下次去时什么都说不上来岂不尴尬。故而没在外面多逛,转头就回了叶府。
她回来得巧,前脚进门,后脚便听说宫中内侍前来传旨,册叶冰裳为宣城王侧妃。
“怎么会是侧妃?”
黎苏苏百思不得其解,按照六皇子对叶冰裳的痴情,应该是正妃才对啊——“不成,我得去看看。”
她说走就走,春桃一下没拦住,她已经提着裙子冲向了叶冰裳所居的西侧院。
——然后与萧凛在院外曲径上撞了个对脸。
萧凛有些诧异:“二小姐。”
黎苏苏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他,但既然遇到,她正有话要问。
“殿下。”她先礼貌打了声招呼,随即立刻发动攻势:“殿下,我大姐姐对你情深义重,你想必也曾对她有所许诺,可为何今日宫中传旨,大姐姐仅是侧妃?”
萧凛脸上便露出点苦笑。
“父皇御旨,为子为臣岂能相驳。但你放心,我待令姐的心意绝无改变。”
西侧院的花窗中,有影子微微动了动。但对话的两人都没发现。
黎苏苏在“凡间皇权”面前挠头,悻悻然收回攻势,“是、是这样啊……”
修士不能随意干涉人皇气运,这事儿她还真做不了什么。
萧凛又说:“不过二小姐却是变了很多。”
“……我知道你的意思。”
黎苏苏暂且将侧妃之事放下。她最近十分善于抓住每一个机会造谣自己移情别恋,而眼下这个时机更是妙极。于是她端正神情,带着十二分的认真说:“过去是我头脑发昏,对不住姐姐。如今我已经想明白了,而且也找到了真正喜欢的人。总之请殿下放心,从此以后,你就只是我姐夫,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一边,清清白白。”
“……恕凛冒昧,二小姐所说的‘那人’,可是澹台殿下?”
“——啊?啥么?!”
黎苏苏惊吓过度,险些一头给他磕死:“殿下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我杀他都来不及,还、还‘喜欢’他?!”
萧凛心道,可你在幻境里不是还救他吗?而且——
杀他都来不及?
他严肃了神色,“你想杀他?”
勾玉在识海里大声尖叫,黎苏苏瞬间清醒:糟!话赶话的,她怎么把实情给秃噜出来了!
“我、我……”她思索再三,在“假装自己发疯”和“让萧凛以为他幻听”之间挣扎片刻,终于放弃狡辩,“唉。就、怎么说呢?殿下,我不想骗你,但我也没办法向你解释更多……”
树杈上的乌鸦歪了歪脑袋,血红的眸中一缕紫气一闪而过。
居住的西院中,澹台烬端着一杯茶,静静听着她继续说:
“……说句实话,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恨澹台烬,做梦都想杀了他,我甚至希望他从没在这个世上存在过。但因为某些原因,我想保他的命也是真的。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死。”
结界中的少女将他从花藤旁边推开。
“反正你不能死——你就当是我看你顺眼,不想让你死吧。”
透过血鸦传回来的声音仍在继续,这次说话的是萧凛。
“……还请二小姐谨记今日所言。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有何恩怨,但澹台烬身为景国质子,命关国体。若他出事,正给了景国发兵攻盛的借口。大盛近年将星凋零,一旦两国开战,兵燹荡野,非止一家之祸,更是苍生大难。”
回忆中的小皇子挡在他身前。
“澹台殿下离国去都,不远千里来我盛国,是为两国邦交,更是为百姓不受战乱所苦。我们理当以礼相待,怎可如此肆意欺凌?”
澹台烬嘲讽一笑,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原来你所谓的救我,只是别有所图。
原来你一开始关照我,只是怕会殃及你的国。
原来我在你们心中,的的确确只是个会带去灾祸的瘟神——
不受控制的妖气无声弥散,桌案上的笔架、插瓶俱在微微颤动。
澹台烬盯着手中炽焰,那神出鬼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如附骨之疽般萦绕不去:
“难道你以为,这世上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你好?难道你竟真的相信,这世上有人会爱你?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吧,只有力量不会背叛你!”
“你闭嘴!”
话音未落,“嘭”地一声,桌子上的笔洗炸开了,青瓷碎片四散迸射,斜斜擦过他的眼角,留下了十分浅淡的一道红痕。
澹台烬没去理会。他坐回榻上,一手撑着头,半晌,低低地笑了起来。
***
“滴答、滴答——叮当。”
设计精巧的铜漏清脆地响了一声,已是申正。
微生舒送走叶二小姐,迎来了盛王内侍;送走内侍,又迎来了萧凛。待萧凛告辞离开后,他终于从这一下午的应酬中脱身,拿着两封大红色请柬敲响了西院正堂的房门。
“请进。”
微生舒推门进去,刚迈了一步:“喀嚓。”
他低头一看,地上全是碎瓷片。再抬头一看,澹台烬正站在窗边盯着自己瞧。
窗外的一树松枝投下阴影,刚好将他笼罩在内。明暗交错间,那种目光很难描摹——然而微生舒不期然想起曾经遇到的一只黑猫。
它潜行于暗夜的时候,也是这样谨慎地探究、警惕地好奇。
微生舒踩着一地碎瓷走过去,随手把请柬放在一旁的多宝阁上。
“怎么了,心情不好?”
澹台烬并不觉得心情不好。他只觉得心乱。
叶夕雾和萧凛的话在他脑海中轮番上阵,迫使他去怀疑眼前的一切。
他想:所以你又是为什么对我好?是怕我死去天下遭劫,还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但微生舒的动作比他的想法更快一步。这些念头刚刚产生,对方就已经伸手摸上了他的眼角。
澹台烬没有躲开。
温热的感觉一触即离,他听见微生舒问:“你这儿是怎么了?被什么划到了吗?”
“……没什么。只是不小心摔了一个笔洗。”
“摔就摔了。”微生舒并不在意,“我看你刚才盯着我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澹台烬摇摇头。
是方才抚过眼角的一点温度,是半枕山上的那个夜晚,是更早之前的街市、花灯和金鱼——他突然不想问了。
他不懂这种情绪名为情怯,自然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而迟疑。
他只是觉得,这一问已没有必要。因为他不知道他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得到一个答案。
于是面对微生舒的问题,他只说:“没什么。”
他又问:“你刚才拿的是请柬吗?谁的?”
然而这问题的答案他再清楚不过:是萧凛和叶冰裳的大婚请柬。
所以这问题完全是废话。但他终于无师自通了用废话来含糊自己的真心——而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有一颗会疼会彷徨的心。
微生舒将他拉过来,在阳光下仔细看了看眼尾被划出来的一点红痕,确定无事才放开手,取了一封请柬给他,“叶家大小姐被册为宣城王侧妃,这是给你我二人的请柬。方才六殿下亲自来送的。”
澹台烬的目光在那两个名字上停留片刻。“侧妃?”
“叶家战功显赫,在军中势力颇大。盛王不会让叶氏女为宣城王正妃的。”微生舒倒并不意外。“皇宫没有真情,只有至死方休的权衡。宣城王才是那个例外。”
“你好像对这些很熟悉。”
“舒不才,在出世修道之前,也是做过几年官的。”
话虽如此,但微生舒并无自矜之色,且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不过说起宣城王——下月初的婚宴,你要不要去?”
***
“恭喜恭喜。”
“恭喜啊。”
连日放晴,加上内外悬挂的红绸,让冬日也显得暖洋洋的。
宣城王府中,盛都权贵往来不绝,黎苏苏跟着叶大将军和叶大哥进了王府大门,只觉认人认得眼花。抬袖掩去一个呵欠,不经意间往角落一瞥——咦?那个穿着一身玄衣的,不是小魔神吗?
说起来,这段时日她常往国师府跑,成功和微生舒混了个脸熟,只有这个小魔头,不知吃坏了什么药,每次见她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她有惹到过他吗?她分明对他那么和颜悦色!
黎苏苏看看独自站在那儿的澹台烬,又看看叶爹爹和叶大哥——这两人都在和熟悉的人说话,没在盯着她。她乐得无人注意,趁机蹩到角落,清了清嗓子,再次尝试和小魔头搭话:“咳,那个……你一个人来的?”
澹台烬转着手里的一支紫竹笔,看也不看她。
“你要是想找微生舒——他在那边和九公主说话。”
黎苏苏回怼:“你怎么知道我要找国师,说不定我是找你呢。”
澹台烬回给她一个嘲讽的“哦”。
小魔神油盐不进,黎苏苏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生气。
算了,反正他在这儿又跑不了,她还不如先去看看叶冰裳。唔,她身边那个嘉卉虽然依旧警惕自己,但好似没之前那么横眉立目了——她就说嘛,自己这么讨人喜欢——所以果然还是小魔神自己有问题,绝不是她不招人待见!
黎苏苏如此打定主意,在人群里溜来溜去,像一尾灵活的游鱼,眨眼不见了踪影。
澹台烬目送叶二的背影消失,又将视线转回堂中。
驸马都尉高捷、晋陵侯邱钰、永兴长公主之子程鹏……这一宴,可真是故人齐聚,正适合他送一份大礼。
不过还需再等等,毕竟,最重要的那个人还没有到啊。
不知过了多久,宾客皆已到齐,门口才响起一声通传:“武宁王到——”
堂上之人纷纷拱手:“见过五殿下。”
细论起来,这还是自宫宴那日被烧伤后,武宁王萧凉首次在如此盛大的场合露面。
“免礼免礼。”他踱进门,虽是在笑,眼神却十分阴郁,意有所指道:“只是不知,是我来晚了,还是诸位来早了呀?”
众人无不低头诺诺:“是、是我们来早了。”“对,是我们来早了——”
萧凉轻蔑一笑,刚要招呼身后的跟班往堂中就坐,却突然看到了对面的熟悉身影。
“呦,澹台质子也在哪。”他走过去,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啧啧,景国以玄色为尊,今日质子穿得这般体面……有意思喽。”
澹台烬礼貌询问:“有意思在何处?”
萧凉凑近了一些,说:“本王可是见过你对叶冰裳献殷勤的样子。如今自己心爱的女人成为别人的新娘,难受吗?你看,萧凛是王子,你也是王子,人家权色兼得,而你却只能被别人所得——以色侍人的滋味,不错吧?”
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只往澹台烬腰上绕:“不过你既能从了国师,当初怎么就不乖一点,从一从本王?也就不至于在冷宫吃那么多苦——”
他本意是想看澹台烬下不来台的模样,然而事实是不管他说什么,对方都没有反应。萧凉心中暗恼:真是个不知羞耻为何物的贱丨种。
可这贱丨种容色实在可人,他当初没能上手,如今实在心痒,便得寸进尺地又欺近一步——
“武宁王说什么说得如此开心?”一个声音横插进来。“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一听?”
萧凉眯起眼睛看看来人,突然笑道:“哈哈,没想到国师还有此等雅兴!”
他的眼神黏腻狎昵地在两人之间流连片刻,“只是这怜香惜玉也得分对谁,一道菜吃多了,也不妨换换口味,你说对吧?国师大人。”
微生舒不接这个话茬。
他看了看这位五皇子的眉心,又自然移开目光,“武宁王今日面色不错。”
萧凉哼了一声。但对面的人是盛王都以礼相待的国师,他终是按下心中暴戾,欲招呼跟班离去。
这时,他忽地听见身后一声“再见”。
“你说什么?”他转身逼视。
澹台烬微笑着重复一句:“我说,五殿下,再、见。”
萧凉大笑。
“国师果然会调丨教人——是比以前懂规矩多了,哈哈!”他一甩手,“走!”
“你看起来不太生气。”萧凉走后,微生舒说。
“这种话我听得多了。”
再者,生气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还没体会过。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能有这种情绪,也没必要在一个死人身上浪费力气。
微生舒接下来的话淹没在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待声响散去,新人步上正堂,霎时间礼乐齐奏,热闹非常。
“一拜天地——”
“看那边,庞宜之在叫你。”澹台烬在乐声中说。
“一起去吗?”
“不了。我在这儿等你。”
微生舒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
“……对拜——”
“礼成!”
“哎呀,恭喜六殿下得一佳人!”“郎才女貌,实乃天作之合!”
在一片恭贺声里,黎苏苏揉了揉耳朵,转头问叶泽宇:“大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动静?”
叶泽宇左右听听,“没有啊。不都是礼乐声吗?哪里奇怪?”
黎苏苏迟疑道:“可我怎么听着像是——”
旁边有人说:“——像是虫子的振翅声?”
黎苏苏忙抬头看是哪位客人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然而抬头一看就愣住了——竟然是九公主。
可还没等她再说什么,前方宾客就突然爆发出凄厉恐惧的惨叫:一蓬黑雾腾起在半空,数不清的黑底金纹的毒蜂如乌云般席卷而来!